這時候,遠遠地過來兩個人。柳五兒眼尖,認得那個尖嘴猴腮的老男人是賈府大廚房的李老三,旁邊一個是三十來歲,徐娘半老卻風情萬種的婦人,走路一搖三擺,腰肢扭得甚歡,應該就是傳說中那位深得李老三歡心的二廚,扈春娘。
柳五兒看着扈春娘,陡然想起了溫翠娘,心想,爲啥這個紅樓世界裡有點能耐的廚娘都有個“娘”字在名字裡。她在考慮要不要給自己換個名字——柳五娘,怎麼樣?
一想到這裡,柳五兒忍俊不禁,自己被自己逗得笑了出聲,結果將扈春娘與李老三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來。
扈春娘看着柳五兒,脣邊透出一絲笑容,轉向旁邊的李老三,說:“三哥,這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就是你說的勁敵?你不是看人家長得好看,起了什麼旁的心思吧!”
李老三苦笑道:“春娘,你切莫小看了這個丫頭。她人雖然長得好看……”說到這兒,扈春孃的臉色就變了,李老三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伸手摸了摸鼻子,連忙補救道:“這廚活上頭也甚是了得。”
李老三隻想着誇讚柳五兒,以圖自己面子上好看些,結果卻挑起了扈春孃的好勝之心。
只見那扈春娘盯着柳五兒的面孔,微微冷笑一聲,說:“這麼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真是的……”
說着她擡起手,似乎在打量着手上戴着的一隻絳紋的寶石戒指,又似乎在檢查自己的指甲刷得乾不乾淨。柳五兒只聽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報:“醉蟹、蔥烤河蟹、蟹粉扒野菌、蟹柳百合、黃油蟹粉雪魚豆腐、鮑汁蟹粉燴飯……”
柳五兒越聽越是心驚,這扈春娘往外報的,每一樣都是她昨天與母親一起擬定的參賽食單。這可怎麼辦纔好,自家參加鬥宴的食單泄露了出去,競爭對手便完全可以想出些法子來對抗自家的菜餚,甚至做出些可以壓制自家菜餚的菜品出來。而自己這邊則對對方的打算完全一無所知,處於絕對劣勢啊!
柳母在旁邊,臉色越發地晦暗。
報完了菜名,扈春娘冷笑了一聲,說:“你們母女兩個,就這點能耐吧!自以爲做得兩道家常點心,就能操持得了這上臺面的蟹宴了?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菜式,若是我,就根本不敢往席面上呈。”
柳五兒臉色一變,打算反脣相譏,卻明顯地覺出旁邊柳母情緒不對。她連忙伸手去,握住了母親的手,只覺得母親的手一片冰冷,並且在微微顫抖。柳五兒用力地握住柳母的手,大聲說:“是好是歹,席面上見真章便是。眼下什麼都沒有,你這空口白舌的,算什麼?”
扈春娘冷笑道:“是呀,傍晚時分上席的時候就該見真章了。小丫頭,回頭你們這小廚房輸得一敗塗地的時候,你不要到老孃面前來哭啊……我們三哥是不會收容你們小廚房的人的啊!”
柳母身子抖得更厲害了。柳五兒一聽,什麼?收容?難道這場比試的勝負,還會決定小廚房的將來不成?她吃驚地轉臉看向柳母,只見柳母眼神惶恐,卻對扈春孃的話沒有絲毫的質疑。
見到柳五兒吃驚的模樣,李老三與扈春娘兩個都忍不住笑了起來。李老三挽着扈春孃的手,說:“走,春娘,咱們挑螃蟹去!”
扈春娘白了她一眼,說:“有什麼好挑的?這一共三簍螃蟹,頭一簍是給東府的,第二簍是咱們的,剩下的纔是小丫頭她們的。這蟹簍上不是寫得清清楚楚的嗎?”
李老三就笑呵呵地過去,提了一簍螃蟹起來,說:“好傢伙,還真是沉!”他手中的那隻竹簍上頭,用漆塗着一個“貳”字。柳五兒有些心疼地看着那李老三提着這麼一簍鮮活的螃蟹,與扈春娘一起,耀武揚威地從自己娘倆面前離開,柳五兒覺得自己的後槽牙又開始磨了。
“對了,柳家的丫頭,告訴你個事兒,今天晚上的比試,這品嚐的順序也與這領螃蟹的順序一樣,你們小廚房,是最後一個。”那扈春娘似乎意猶未盡,又轉過頭來,頗爲幸災樂禍地對柳五兒補了一句。
這句話說出來,柳母真正的臉如死灰,若不是柳五兒扶着,她已經站不住了。
誰都知道,這蟹味最是豐腴鮮美,但是吃的人也很容易膩味。三席蟹宴,每道都是十二道菜,一一品嚐下來,只怕第二席嘗完,就膩味得不行了。而且蟹菜適合熱食,只要稍涼,便叫人覺得腥氣重。所以,柳家的小廚房被排在第三,最後一個參加鬥宴,簡直是佔盡了劣勢中的劣勢。
柳五兒心情也極其不好,可是在這廚藝上頭,她一向是個百折不回的性子——“娘,眼下還沒有到認輸的時候。就算咱們真的要輸,也一定要輸得漂亮,這樣至少還能維護一下璉二奶奶的顏面。”
柳母明白了柳五兒的意思,也稍稍振作了一點。母女二人,一起將那竹簍上頭標着“叄”字的那簍螃蟹給擡着走。
可是柳五兒心裡頭還是有個謎團未解,回小廚房的路上,她忍不住便問母親:“娘,你說怎麼這一夜的功夫,李老三他們就將咱們的食單得了去?”
柳母嘴脣一個哆嗦,手中提着的竹簍就脫手而出,竹簍就歪在了地上。
柳五兒冷眼旁觀,她曉得柳母一定知道箇中的隱情。
果然,柳母就捂着面孔,說:“五兒啊,是娘對不起你。昨兒你走了以後,芳姑娘……那個天殺的芳官,就進園子陪娘喝了幾盅酒。娘看她喝得多了些就留她在小廚房睡了一晚上。誰知道今天一早她就匆匆地出園子去了,娘也不曉得是不是她將食單看了去,再告訴的李老三。可是……可是,芳姑娘應該不識字纔是啊!”
柳五兒腹誹,芳官是個學戲的,有那麼多戲文曲譜要看,說她一點兒都不識字,怎麼可能?
另外她也很擔心柳母,柳母喝上幾盅酒之後,就會拉着人滔滔不絕說話。沒準這食單是柳母自己說出去的,也未可知。
她正沉吟着,想將這接二連三的事故理一理,想出個頭緒出來,卻聽柳母突然跳了起來,指着歪在地面上的蟹簍,驚叫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