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去管大觀園裡那位呆爺,紫鵑帶了柳五兒直撲瀟湘館。黛玉這會兒剛睡了中覺起來,正在望着面前滿滿一桌的南方土儀發呆。
柳五兒見那些都是筆墨紙硯,外加香珠、扇子、扇墜、花粉、胭脂等物。看着那些東西的精緻模樣,柳五兒便料定這些一定是蘇州出產的東西。
果然,紫鵑向柳五兒解說:“這是林夫人給我們姑娘捎來的。早先林大人回蘇州祭祖,還惦記着咱們姑娘,所以林夫人進京,特爲派了嬤嬤來看望咱們姑娘,又送了這許多東西。可以說是‘千里送鴻毛,禮輕情意重’了。”說着,紫鵑一直看着黛玉的眼睛。
柳五兒也留神黛玉,只見她大約是久病初愈,臉色極差,身子瘦到幾乎不剩多少肉了,下巴尖尖的,越發顯得一雙杏眼睜得大大的。
聽了紫鵑的話,黛玉眨了眨眼睛,眼圈微微泛紅,似乎想要流淚,可是卻怎麼也沒哭出來,反而揉了揉眼睛,說:“紫鵑,將窗關了,我眼睛酸得很。”
柳五兒心裡難受得緊,黛玉這樣,豈不是“淚盡夭亡”的先兆,這怎麼行?
她正胡思亂想着,就聽到紫鵑說:“平日裡盡聽姑娘說,又無父母,也無兄弟,孑然一身,遠離故土。如今姑娘的親眷從蘇州送了這些東西過來,反而招得姑娘傷心了,這是什麼道理?”
黛玉聞言,轉眼看看紫鵑,嘆道:“你這個蹄子,我平日慣得你,當我的面兒,也這樣嗆我。如今五兒來看我,你也不肯給我留一點兒臉面兒?”這句話說得長了,黛玉一說完,就捧着帕子咳了幾聲。
紫鵑絲毫不以爲忤,而是上前輕輕地給黛玉撫着後背。
柳五兒笑笑,道:“這也沒啥,紫鵑姐姐原本就沒臉沒皮,我們都知道!”
聽到這兒,連黛玉也忍不住笑了出來。紫鵑更是嗔了柳五兒好幾句。只聽黛玉輕輕地道:“你其實是個好的。寶玉,他……卻不識人。”
柳五兒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她反正從來也與寶玉沒有任何交集。於是她就順着桌上的土儀開始聊起,與紫鵑兩人一唱一和,說起黛玉的這門親戚來。
在柳五兒看來,黛玉這門親戚來得再及時不過了。如果黛玉這時候能跟着林夫人一起去濟南,不僅能夠走動走動,開拓視野,陶冶情操,也能見一見親戚家同齡的兄弟姐妹,多幾個能交心的人也好。柳五兒可是聽說過,那位林道臺,膝下有兩子一女,都是林夫人所出,年紀比黛玉略小些,但不管怎麼樣,人家都姓林。
除了這些面上能說的好處以外,黛玉此行若是能成行,還會有很多隱形的好處。黛玉原本應該是個財主,但是她的家產都填了賈府這個坑了,而黛玉本人卻沒有享有作爲財產所有者應享有的好處。有林道臺一家在背後,賈府估計不能不給黛玉一點面子,改善生活條件也好,在“金玉良緣”的事情上面讓點步也好,總之黛玉不會再這樣繼續默默地被坑了。
所以,如果黛玉接受了林家的邀請,暫時在濟南住兩三個月,等過了年再回來,再加上林道臺在背後護着,估計黛玉在賈府的地位會像是火箭般地躥升,沒準都不用蝸居在這個陰冷潮溼的瀟湘館裡了。
反之,黛玉如果拒絕了林家的邀請,林家在濟南,離這裡總有幾百里路程,也就是說,黛玉在未來很長一段時日裡,都會是孤立無援的一個,賈家愛怎麼着就能怎麼着。所以,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黛玉千萬不能感情用事,爲了不離開寶玉,就放棄了自己身後的強援和退路,這得不償失啊!
這就是柳五兒的想法,紫鵑想的估計也一致。只是這話不好明說,柳五兒只能兜圈子,兜啊兜啊,自己都不知道說哪兒去了。
卻聽黛玉輕輕地說了一句:“他說過的,活着,咱們一起活着;不活着,咱們就一起化灰化煙。”
柳五兒一下子就炸毛了,說:“活着一起活固然好,可是萬一有個什麼不測,大家都一起上西天嗎?”
紫鵑就在旁邊拉柳五兒,要她注意點分寸,可是柳五兒絲毫不爲所動,雙眼直視着黛玉的雙眼,緊緊地盯着,說:“姑娘是個聰明人,早些天,姑娘在京裡也見識了不少大戶人家,這些時候多多少少也應該有些見識。賈府將來究竟會如何,我想姑娘大約也心裡有數。我是個沒臉沒皮的,我就說一句……紫鵑你不要攔我!”
接着柳五兒深吸了一口氣,說:“說真的,姑娘,這麼久以來,姑娘你一直就爲自己打算,你絲毫沒有想過,若是真有那一天,紫鵑姐姐怎麼辦,雪雁春纖她們怎麼辦,您化灰化煙,大家也都一起跟着化灰化煙麼?”
黛玉原本斜簽着身子聽柳五兒說話,這時候一掉臉,柳五兒便見到她面上兩排珠淚沿着面頰就滾落了下去。
紫鵑則又驚又怒,用力去掐柳五兒,柳五兒忍不住嘴裡“嘶”了一聲,叫道:“疼!”
紫鵑卻道:“你這張嘴,我恨不得都撕了去纔好。”說着也哭了。
黛玉卻自己先拭了淚,反過來先勸紫鵑,說:“五兒是爲我們好,才這樣說話,她不過耿直了些,何罪之有?我……我確實是太過自私,只顧着我一個人,從來不曾爲你們打算過……”
紫鵑這時候已經哭成了個淚人,偏生柳五兒還氣吁吁的。
黛玉回頭看向柳五兒,說:“你果然是個聰明的丫頭。我早些時候,確實是見過京裡不少大戶人家;賈府如何,賈府的名聲如何,我自然心裡也明白……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柳五兒在心裡對黛玉翻了個白眼兒,心想,您這不還是不聽勸麼!
誰曉得黛玉又加了一句:“我之所以不願意一旦離開,就離開這麼久,實在是怕……怕這兩三個月之內,就會出什麼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