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宮城,幹陽宮。
郭霖見自己說出賈元春的名字,嘉昭帝的神情變得冷厲,大殿中的氣溫似乎都降了幾分。
剎那靜默的氛圍,空氣中彌散的壓抑之感,似乎在無形中加重,讓郭霖脊背有些發涼。
他略微思索片刻,說道:“啓稟聖上,威遠伯賈琮是賈家兩府家主,是否是他請託夏守忠籌謀,還不得而知。
奴才會派精幹人手,儘快查明此事。”
嘉昭帝說道:“半月前賈琮借袁競之手,和賈元春互通書信。
他知道袁競是幹陽宮值守內侍,是常在朕跟前走動的人物,他此舉不過是通過袁競,向朕表明心跡。
其中意思,是他對朕給與的恩遇,心滿意足,決意守成保身,不做後宮邀寵非分之想。
賈琮雖然年少,心志精明老練,即便經年老吏,也不過如此,朕不相信他會出爾反爾,自曝其短,做出這種蠢事。
那賈元春給賈琮的書信,看得出她和賈琮心意相通,都抱着同樣的心思,是個知進退的女子,此事多半也和她無關。
如果不是這兩人所爲,哼,只要看賈元春如謀得後宮之位,對誰最有好處,便是誰暗中籌謀此事!”
郭霖說道:“陛下聖明,據陛下所言,那操控此事多半便是榮國太太夫人,或者是賈元春之父賈政?”
嘉昭帝略有不屑的一笑,說道:“賈史氏雖然年老昏聵,但她做了半輩子超品誥命,宗法規矩尺度,還是有一些的。
她雖一向不喜賈琮,但朕欽封賈琮承襲榮國世爵,賈琮便是榮國家主,這是毋庸置疑之事
況且賈琮畢竟是她的親孫,他做了賈家的家主,賈史氏作爲祖母,照樣享用榮華富貴,她沒必要和賈琮對着幹。
況且她已一大把年紀,早就沒有這等熾烈之心。
至於那個賈政,當年他雖有苦讀之心,卻無天份才情,太上皇恩賜他工部主事之銜,實際上便是廢了他的仕途之路。
這十幾年工部考績,朕都有留意過,賈政才幹平平,枯坐官衙,毫無建樹,他如有這等野望,就不會是現在這等模樣。
朕知道當年金陵賈王史薛四大家,數代都有聯姻之好,那賈史氏便是出身保齡侯史家,朕還聽說王家也有數女嫁入賈家?”
郭霖一聽這話,心中微微凜然,說道:“陛下聖明,賈政之妻王氏,便是金陵王家嫡女,是京營節度使王子騰胞妹。”
嘉昭帝忍不住一陣冷笑,陰惻惻的笑聲在大殿中迴盪,讓人不寒而慄。
說道:“朕本來還想讓你去問問夏守忠這老貨,到底是何人指使所爲,如今看來連問都不用問了。
必是王氏因賈家二房失了爵位權勢,所以想爲女兒謀取後宮尊位,藉此在賈家翻身,再得權勢榮耀。
她既是王子騰的胞妹,王子騰此人善於謀劃攀附,多半逃脫不了干係!郭霖,你安排人手,給朕查一查此事!”
郭霖說道:“奴才遵旨,即刻派人去辦,聖上是否要查明此事,以作懲戒?”
嘉昭帝淡淡一笑:“此事中途而廢,未成其害,出師無名,沒必要大動干戈,朕只是想深究其裡罷了。”
郭霖問道:“聖上,賈元春是榮國公嫡長孫女,身份不同尋常,她入宮已九年,離十年騰換之年,不過餘下一載。
聖上不如賜下恩典,提前將她放歸其家,省得有人想要借她謀取聖恩,擾亂宮闈。”
……
嘉昭帝冷笑道:“你也說了,她離女官騰換之期,還餘下一載,朕何必因她破例。
留她在宮中未嘗不是好事,朕倒要看看,到底還有哪些魑魅魍魎會跳出來。
朕能夠看得出,賈元春和賈琮雖只是堂親,但兩人心性城府相近,在賈家後輩之中,都是翹楚之人,書信交心,姐弟投契。
賈琮屢建功勳,幾次入宮,皇后爲顯優容,數次恩賜他姐弟二人深宮相見,這種事也瞞不了有心之人。
前日,工部火器司作坊發來密報,賈琮雖在丁憂期間,但對後膛槍研製,卻從未鬆懈。
定期都會親至火器工坊,領銜後膛槍研發之事,在他的主持之下,後膛槍研發進度順利,再有兩月時間,便會有樣槍試發定型。
到時大周火器將會再出盛況,朕會盡快用新制後膛槍,爲五軍神機營換裝,以備軍國不時之需。
這兩年江南衛軍出現如此大變,雖然賈琮兩下金陵,屢出奇謀,肅清衛軍大案。
但因錦衣衛失職,首犯杜衡鑫卻被人刺殺於鬧市;金陵火器私造工坊事發,也未擒獲主謀,涉事的賈赦也死得頗爲蹊蹺。
這兩樁大事,只要仔細推敲,便知其中仍有未了之局,如果不能深究其裡,斬盡奸邪,長此以往,必成大患!
歷來死水微瀾之勢,難以勘破謎局,只有出現波動變數,才能去僞存真,才能撥雲見月。
一旦後膛槍研製成功,賈琮的火器研製之才,必定會再一次引人矚目,他所具備的潛力,遲早要被人覬覦。
他會吸引最多的目光,他就會成爲那個變數!
所以,眼下賈王氏爲女兒謀取聖寵,爲自己爭奪權勢體面,這和朕關注的大事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你讓人查究此事底細,讓朕明白其中就裡就好,不用太過驚動他們。
和賈琮相關之事,朕都要擺在那裡,以待風雲,以顯端倪,希望他不會讓朕失望……”
郭霖聽了嘉昭帝一番話,心中不禁凜然,雖然自賈琮回京之後,明面上金陵之事已了結。
原來聖上心中一直疑竇未解,不管是江南衛軍大案,還是金陵火器私造之事,他都深疑其中有未了之局。
而且這兩件事都和賈琮相關,聖上是看重他身上有風雲之氣,要用他爲餌,引人入彀……
……
嘉昭帝又說道:“這件事朕暫時不想大動干戈,不過也不能由着姑息養奸,夏守忠在宮中多年,也算是老資歷。
朕便給他留點臉面,他這等心術不適宜留在內官監,更不能讓他掌後宮屏選之事,傳朕口諭,調他去直殿監做管事太監。
他如再有悖逆之行,決不輕饒!”
郭霖連忙應道:“奴才遵旨,即刻就去辦理。”
他知道夏守忠算是倒了大黴,調離十二監中頗有權勢的內官監不說,還被聖上貶到直殿監。
內侍十二監雖都設在皇宮內,但這十二監手中的權柄,卻是天差地別,其中以司禮監、御馬監、尚宮監的權柄最大。
十二監中最困頓而無權勢,就要數直殿監,因它只管各處宮殿廊廄灑掃,事務低賤繁重,一向是宮內太監避之不及的地方。
……
伯爵府,賈琮院。
午後書房之中,陽光融和,沉靜無聲,賈琮如同往日一般,伏案溫讀經義,習作時文。
書案的另一頭,齡官正坐在那裡專心致志臨帖。
窗外陽光照進書房,落在齡官纖薄細嫩的腰背處,滿頭烏亮的秀髮,在陽光的餘暈中閃着光。
她低頭執筆,對着字帖細心臨寫,鬢邊一縷髮絲,在和風中拂動。
那眉似遠山淡描,眸若秋水婉轉,嘴脣粉糯糯,宛如豆蔻梢頭初綻的春蕊。
齡官上身穿着緋紅底卉紋交領背心,藕荷色立領襖子,白色松江棉長裙,腰上繫着青蓮色繡花汗巾。
靚麗活潑的衣色,更顯得她面薄腰纖,嫋嫋婷婷,雖只是過了豆蔻之年,卻已顯風姿綽約。
書齋雅趣,纖腕懸筆,運走流暢,更有一股子說不盡的靈秀俏麗。
因明日是封氏的生辰,賈琮放了英蓮幾日假,讓她回去陪伴母親過壽,又讓迎春備了一份壽禮送去。
英蓮走的時候,將書房的事交託給齡官,正好齡官性子安靜,也正能幹得了這事情。
……
當年在金陵之時,賈琮曾手把手教齡官識字。
因齡官天性聰慧,學字又十分用心,自從跟賈琮入了伯爵府,時間過去大半年,如今已能通讀整本西廂唱詞。
當初賈琮將齡官帶回神京,她本來是鄒敏兒爲教坊司買的戲女,是賈琮找了杜青娘幫忙,轉了教坊司樂籍。
所以,齡官日常不在賈琮丫鬟之列,雖入住賈琮院中,並無固定差事,每日或認字讀書,或灑掃庭院。
隔三岔五便下廚一次,給賈琮做些江南口味菜餚,爲他調換口味。
書房之中寂寂無聲,南窗下案几上的西洋座鐘敲了三下,賈琮放下書本,伸了伸腰身,便靠着椅子上養神。
突然感到一雙柔嫩的小手,在自己兩邊太陽穴上慢慢揉搓,力道輕柔,原先的疲憊沉重,很快便舒展開了。
賈琮笑道:“齡官,你這手段是哪裡學的,力道適中,很是舒坦。”
齡官笑道:“我在戲班學戲時,我師傅要教十幾個姊妹,有人學得快,有人學得慢,師傅時常累心,着急上火就頭痛。
就比如豆官,她雖然是個聰明的,但是太過貪玩,學戲的時候老走神,師傅教的腔調,經常被她唱走樣,把師傅氣的不輕。
師傅的戒尺一半都是給她預備的,嘻嘻。
因爲我是學得最快的一個,空閒最多,每次見到師傅發火,我就給她揉一揉,熟能生巧。
師傅不頭疼了,小姊妹們就少挨些手板子。”
賈琮笑道:“怪不得豆官、葵官她們都和你要好,你一說肚子餓,豆官就急着給你找吃的,原來你有讓她們少捱打的本領。”
齡官被逗的噗嗤一笑。
……
賈琮又說道:“齡官,好久沒聽你唱小曲兒,還真有些想聽……”
齡官有一副清麗曼妙的嗓音,當初賈琮和鄒敏兒在戲班初遇,就曾被深深驚豔,賈琮每每想起起,至今難忘。
齡官笑道:“三爺愛聽,我當然愛唱,不過如今神京不是不讓唱戲嗎,別人聽了去,會不會給三爺惹麻煩?”
齡官之所以這麼說,因去年十月甄老太妃過世,國喪之期,常例禁絕歌舞酒宴。
但過了頭三月大喪之期,民間早已鬆弛,酒樓瓦肆,雖依然禁絕歌舞,但酒宴早已常開,只是喧譁尺度需加剋制。
在大宅門內院,年後黛玉、薛姨媽等過生辰,也是照開酒宴,但是戲樂歌舞卻還是顧忌的,並不敢隨意開禁。
所以,齡官入了伯爵府,除了獨自練聲,從不在人前唱曲兒,倒是可惜了她的好嗓音。
賈琮笑道:“在自己院子沒什麼打緊,你去關了房門,過來輕聲唱來,我們兩個自己聽了做樂,不讓被人聽到就成。”
齡官聽了賈琮的話,也覺得好玩,便跑去關了房門,走到賈琮身邊坐下。
輕聲笑道:“三爺送我的那套西廂唱本,我來回看了好多遍了,裡面很多新曲調,我都學會了,都唱給三爺聽可好?”
她笑着捱了賈琮近些,倒像是怕被人聽去犯了忌諱,在他耳邊輕輕唱道:
“螢窗雪案,刮垢磨光,學成滿腹文章,尚在湖海飄零,何日得遂大志!萬金寶劍藏秋水,滿馬春愁壓繡鞍……”
寂寂書房之中,曼妙的嗓音悠悠緩緩響起,嬌麗柔婉,稚美通透,如絲如縷,似乎能繞樑三日而不散。
賈琮感到頰旁有青絲撩動,還有齡官身上淡淡的香味兒,伴隨着動人的唱音,讓人不自覺迷醉。
賈琮突然想起去歲,他帶着齡官和鄒敏兒,爲躲避蘇州衛指揮使羅雄的追索,半夜乘船逃離姑蘇。
當日航船夜行,齡官也是像今日這樣唱曲,艙中三人,各自情懷,如今想起依舊心潮涌動。
一曲終了,賈琮笑道:“齡官,這曲詞非常好聽,唱得也很是應景。”
齡官笑道:“三爺馬上要下場春闈考狀元,可不得選個應景的來唱,多虧三爺教我寫字讀書,不然我哪裡懂這些。
就盼着這次三爺下場春闈,如願以償,金榜高中,我們也好跟着沾光體面。”
賈琮笑道:“萬金寶劍藏秋水,滿馬春愁壓繡鞍,當真好情致,好氣魄,希望不負這麼好的曲子,來日也能有這般情懷……”
……
神京,東城,貢院門口。
這幾日時常有不少趕考舉子,特意來這裡走動。
因按往年春闈的規程,這前後幾日時間,朝廷便會昭告本年春闈主考官和相關屬官。
春闈的主考官和相關屬官,不僅僅主持春闈入場監考,更是承擔考後試卷初篩、複選、評等、排名等遴選重任。
這關係到每一個赴考舉子的仕途前程,在舉子眼中便是重中之重之事。
因此,這幾日陸續有舉子到貢院門口觀望,彼此遇到相熟之人,常會熱情洋溢的高談闊論。
螢窗雪案,刮垢磨光,學成滿腹文章,尚在湖海飄零,何日得遂大志!
曲中之意,不正是這些應考舉子平生之志……
今日也同往常一樣,雖快要臨近日落,但貢院門口聚集的學子,還是有增無減。
貢院對街的幾家酒樓和肆鋪,都坐了許多過來觀望情形,順便結伴用晚食的舉子。
此時,街道的另一頭,漸漸傳來踢踏的馬蹄聲,初時聲音極細,很快變得清晰響亮,最後成爲急促的悶雷之聲。
許多貢院附近的舉子,都不約而同的望向街道遠處。
在街道的盡頭,火紅耀眼的落日映照,十餘匹駿馬沐浴着如血殘陽,不急不慢的奔馳而來。
漸漸如雷的馬蹄聲,似乎在每個舉子心頭,敲響了隆隆鼓聲,震撼着心神,盪漾起滿腹熱血……
這些騎士之中,領頭的是兩名穿青色官服的禮部六品文官,其中一人身上揹着明黃色包裹,神情異樣肅穆。
其餘十人都是頂盔貫甲,腰懸長刀,威武精壯的禁軍騎兵。
貢院附近觀望的舉子們,如同被勁風拂過湖面,捲起層層漣漪,全部不由自主的圍繞過來。
那十餘騎到了貢院門口,兩名禮部官員率先下馬,其餘禁軍騎兵,策馬拱衛,及時攔住不斷涌上來的舉子。
身背明黃包裹的禮部文官,仔細解下背囊,從錦盒之中取出黃文詔書,雙手舉起過頂,向北微微一禮。
此時,早有貢院屬官和差役蜂擁而出,將貢院門口早就清理潔淨的張榜處,仔細塗上細密米漿。
禮部文官將黃文詔書小心翼翼張貼上去,隨從的十名禁軍騎兵下馬,在皇文詔書前立定護衛。
早已彙集過來的舉子,已忍不住蜂擁向前,在禁軍護衛之前,堪堪停住腳步,但依舊沒停下人羣的推搡和騷動。
此刻張榜於貢院門口的詔書,正是朝廷昭告嘉昭十五年春闈主考官和屬官的名錄。
……
詔書上密密麻麻,羅列近百人的官員名字,擁擠的舉子人羣,不讓發出或驚歎,或意外,或驚喜的聲浪。
春闈之前,曾經掀起的各種波瀾,就在這一刻,似乎都能隱約聽到激起的迴音……
詔書的最上一行,赫然寫着本屆春闈的三名主考官,吸引了所有舉子的矚目。
內閣大學士王士倫、吏部尚書陳墨、禮部右侍郎黃宏滄……
在街對面的一座酒樓上,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正目光炯炯的望着皇榜。
他正是賈琮的隨身小廝江流,他得了賈琮的吩咐,這幾日都在關注貢院門口的動靜。
酒樓的另一端角落,靠窗的桌子上,一個年輕人左手端着酒杯,小指處戴着一截褐色指套。
他也是目光灼灼,望着貢院門口的詔書,聽着舉子們念出的名字,便轉身會賬離開。
貢院門口除了趕考舉子之外,神京各大貴勳高官府邸之中,像江流這樣的人物,並不在少數。
對於這些人來說,整張詔書最有價值之處,不過是首行那三個名字。
當貢院門口觀看詔書的舉子,越聚越多,人聲持續鼎沸之時。
這張詔書的內容,已以異乎尋常的速度,在神京各種渠道中流傳,必將牽動許多人的敏感神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