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前後這幾日,府學歇課,賈蘭仍然早出晚歸,幾乎都是在外祖父李守中家,和李陟一起幫着舅舅謄寫《幾何原本》的譯稿。
明日是端陽節,賈蘭提前從舅舅家回來了。進了大觀園時,仍是赤日當天,樹陰匝地,滿耳蟬聲,靜無人語。剛到了薔薇架,只聽見有人哽噎之聲。心中疑惑,便站住細聽,果然那邊架下有人。
此時正是五月,那薔薇花葉茂盛之際,賈蘭悄悄的隔着藥欄一看,只見一個女孩子蹲在花下,手裡拿着根別頭的簪子在地下摳土,一面悄悄的流淚。
只見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嫋嫋婷婷,面生,不認得是誰,又見她雖然用金簪畫地,並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畫字,是個薔薇花的“薔”字。
賈蘭這纔想起此人是誰了,是那十二個學戲的女孩子裡頭的一個。賈蘭只記得她叫齡官,一時想不起她是生、旦、淨、醜中的哪一個角色了。這個齡官似乎跟賈薔好上了,賈蘭也不想倒插一腳,眼下也不是拈花惹草的時候,於是轉身走了。
次日正是端陽佳節,蒲艾簪門,虎符係臂。午間,王夫人治了酒席,請薛家母女等過節,李紈和賈蘭自然也是要去的。席間,寶玉和寶釵、黛玉三人都淡淡的,互相之間也不怎麼說話。這幾日,她們三人之間的風風雨雨,賈蘭早已聽說了,眼下只當啥也不知,也懶得說話,好在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免得浪費時間。
再次日,賈蘭又該去府學讀書了。一早出了稻香村,在經過薔薇架下的時候,只見金晃晃的一件東西,忙趕去拾起來,舉目一看,卻是文彩輝煌的一個金麒麟,又大,又有文彩,不禁想起史湘雲的身上也佩帶着一個麒麟,又記得賈寶玉也得過一個麒麟,後來丟了,又被湘雲給撿到了。賈蘭心想,湘雲身上帶的那個麒麟恐怕不會丟在此處,這個肯定是賈寶玉弄丟的那個,於是連忙將那個麒麟藏起,也不想還給賈寶玉了。
不巧這日,史大姑娘又來了,這次只打算住兩天。她嬸嬸史家夫人叫她穿了外頭的衣裳,也不怕她熱着了。被衆人笑過之後,湘雲忙起身脫了外頭的衣裳。寶釵笑問陪湘雲一起來的周嬤嬤,問湘雲姑娘還那麼淘氣不淘氣了?周奶媽只是笑笑。反倒王夫人趁機說起了那要緊的親事,只聽王夫人說湘雲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來相看,眼見就要有婆婆家了。
到了午後,賈蘭從府學回來,在榮國府大門口下了馬車,正巧另有一架馬車也在賈府大門口停下,只聽見從那駕馬車上下來的人向門口的執事人自報了家門姓名,竟是興隆街的賈雨村。賈蘭早就想見一見此人是何真面目了,如今竟然在門口遇見了。想來賈雨村已經從應天府調回都中了,也不知他現在是何職位的京官。
賈蘭悄然尾隨賈雨村從榮國府大門一路來到了賈政的書房外,便知賈雨村是來見賈政的。眼下,賈蘭也只能暫時認一個臉,來日方長,想必還有交集。於是,賈蘭往東南角的方向拐了去,卻見不遠處的一口井旁邊正坐着一位姑娘。賈蘭隱約覺得有壞事要發生,慌忙走上前去。
那姑娘像丟了魂兒似的,直到賈蘭走到了她跟前,她才恍然發現,並十分詫異地站了起來。賈蘭見她有些眼熟,好像是王夫人屋裡的丫鬟,一問才知原來她叫金釧。
金釧?賈蘭猛然想起,穿越前看的紅樓夢原著,書中寫到王夫人身邊有一個丫鬟叫金釧的,因爲被王夫人攆了出去,所以投井死了嗎?這會兒,賈蘭看着眼前這個叫金釧的丫鬟,正好魂不守舍地坐在一口井旁邊,莫非她是準備要尋死了嗎?
爲了確認是不是那個要投井尋死的金釧,賈蘭一一問了究竟,才知她果真是被王夫人攆了的那個丫鬟,但她此刻在此並非想投井尋死,只是剛剛又去了王夫人的屋裡,找王夫人求情,不想還是被轟了出來,因而在這個僻靜的井邊坐坐,想着該去找誰來爲自己說情。
賈蘭真怕她一時想不開,就真的投井尋死了,可是一時又想不起,這個金釧究竟犯了什麼錯,被王夫人給攆了出來。於是,賈蘭只能好心一邊安撫她,一邊向她詢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金釧原本還猶豫着,要不要跟賈蘭說,直到賈蘭再三追問,金釧這才一五一十地道來。
原來,都是賈寶玉把金釧給害了的。在前日裡,寶玉來到王夫人上房裡。王夫人在裡間涼牀上睡着,金釧坐在傍邊捶腿。寶玉輕輕的走到跟前,金釧見是寶玉,就抿嘴兒一笑,擺手叫他出去。誰知,寶玉見了金釧,就有些戀戀不捨的,悄悄的探頭瞧瞧王夫人合着眼,便自己向身邊荷包裡帶的香雪潤津丹掏了一丸出來,向金釧的嘴裡一送,金釧也只管噙了。
寶玉上來,便拉着金釧的手,悄悄的笑着,說要向王夫人討了金釧,讓金釧跟着他在一處。金釧不答,寶玉便又說,等王夫人醒了就向她要人。金釧兒將寶玉一推,笑他忙什麼?便讓寶玉往東小院兒裡頭,拿賈環和彩雲去。這時,王夫人翻身起來,照金釧的臉上就打了個嘴巴,指着罵她是下作的小娼婦兒,且說寶玉這個好好的爺們,都叫金釧給教壞了。
寶玉見王夫人起來,早一溜煙跑了。這裡金釧兒半邊臉火熱,一聲不敢言語。王夫人便叫金釧的妹妹玉釧,讓玉釧去把她們的媽叫來,把金釧給帶出去。金釧忙跪下哭,說自己再不敢了,且讓王夫人儘管打罵,只管發落,希望王夫人開天恩,別叫她出去,且說自己跟了王夫人十來年,這會子攆出去,她可就見不得人了。
一直以來,王夫人都表面上裝是一個寬仁慈厚的人,從來不曾打過丫頭們一下子,可是今日看見金釧行此無恥之事,乃是王夫人平生最恨的,所以氣忿不過,又是打又是罵的,索性也不裝什麼寬仁慈厚。哪怕金釧苦求,王夫人也不肯收留了,到底叫了金釧的母親白老媳婦把金釧領了出去。
這兩天,金釧含羞忍辱,又想着來找王夫人求情,可是還沒進屋,就被攔在了屋外,連王夫人的面都見不着,更不必談什麼求情了。
賈蘭聽了金釧的講述,不禁爲她嘆息不已,只是王夫人太不好對付了,就算賈蘭和李紈都想爲金釧說情,也都只能是有心無力呀。
賈蘭便對金釧說道,此處不留你,自有留你的地方,且說是王夫人不要你了,就算賈府不要你了,你大可以另外再找個人家過活着,何必一定要留在那個屋裡。
金釧卻說道:“蘭哥兒,你還小,不懂我的難處,我十幾年都在太太的屋裡,以後也只能在太太的屋裡,若是我回不去了,可就真沒法活了,乾脆如你所說,跳進這口井裡,尋死得了。”
賈蘭不禁“嘖嘖”兩聲,心想,怎麼還賴在我的頭上了,我是來勸你不要尋死的,並不是來逼你跳井的,看來不幫他,可就真脫不了干係了,於是說道:“依我看,你不如暫時回家裡歇着,等王夫人氣消了,再來求情試試。”
金釧此時已經崩潰了,說道:“沒用的,還不如一死了之,興許太太還能對我另眼相看,不再把我當成下作的小娼婦。”
賈蘭聽了,頓時氣炸了,說道:“你以爲死了,就會有人在意你了嗎?你死了,只會讓那些與你素日有同氣之情的丫鬟傷心難過,至於什麼夫人什麼太太什麼姑娘什麼奶奶,纔不會爲你掉一滴眼淚。”
金釧卻天真地說道:“太太不會,那是因爲她誤解了我,寶姑娘最通情達理,如果我尋了死,寶姑娘一定會幫我在太太面前說話的。”
“糊塗!”賈蘭覺得這個丫鬟真是不可理喻,難怪會王夫人逮着機會給攆了出來,她根本不知道賈府的這些主子們腦子裡都在想着些什麼。王夫人是什麼的人,薛寶釵是什麼樣的人,一旦金釧投井死了,她們會怎麼做,賈蘭對此一清二楚,此時就不妨對金釧說說,也好讓她死了要尋死這條心。
原來,紅樓夢書中有寫,寶釵得知金釧投井死了,只是覺得奇了,忙向王夫人處來安慰。見王夫人在房內坐着垂淚,寶釵便不好提這事,只得一旁坐下。直到王夫人問她是否知道金釧忽然投井死了這件奇事。寶釵仍然只是簡單地說奇了。
王夫人於是解釋,說是前日金釧把她的一件東西弄壞了,她一時生氣,打了金釧兩下子,攆了下去,怎知金釧這麼氣性大,就投井死了。
王夫人在寶釵面前說是自己的罪過,寶釵卻笑說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這麼想,又說金釧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是在井傍邊兒玩,失了腳掉下去的,且說金釧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爲可惜。
王夫人點頭感嘆,表示雖然如此,到底心裡不安。寶釵又笑說,姨娘也不勞關心,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幾兩銀子,也就盡了主僕之情了。
王夫人說剛已賞了五十兩銀子給金釧的媽,又想叫裁縫趕着給金釧做一套衣裳。寶釵忙叫王夫人不必叫裁縫趕去,原是爲了省事,要把自己前日做的兩套拿來給金釧,於是取了衣服回來,叫金釧的母親來拿了去。
在賈蘭看來,她們所做的這些,不過是想掩人耳目罷了,金釧若死,則死不足惜。眼下,見金釧冥頑不靈,賈蘭索性跟她攤牌說了,讓她既做了糊塗人,又想着做糊塗鬼了。
賈蘭生怕金釧還會想不開,只好又勸慰說,王夫人還是有把金釧當成自己的女孩兒的,不如就回家暫時歇着幾天,等王夫人氣幾天,興許還會叫她回來。
金釧這會兒似乎想明白了,隨即向賈蘭告辭,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