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此次宴飲招待的貴客是靈州都督家的小娘子,縣令娘子陸氏特地安排了一處頗有幾分湖光山色的園林,讓一衆小娘子在裡頭隨意頑耍。這些小娘子都出自弘靜縣中有頭有臉的人家,平素在各種宴飲活動中常常得見,彼此都很相熟。見貴客尚未至,她們便三五成羣地頑起來,鬥草、投壺、剪花、泛舟、行令、對弈、雙陸等,時不時傳出銀鈴般的笑聲。
李遐玉、孫秋娘隨着朱氏姊妹到來後,便由朱大娘引見給了一些親近的小娘子。許是物以類聚,朱大娘的手帕交性情都十分穩重安靜,而朱二孃帶來的幾位小娘子卻是活潑得很。李遐玉雖從未與這些官眷小娘子打過交道,但順着她們說些話也並非難事。於是,瞧上去一羣人倒也是言笑晏晏,似乎很是投契了。
朱二孃並未忘投壺之事,特地讓僕婢將銀壺以及精緻的木箭都取來,還得意洋洋道:“孫五娘,這回來了投壺的行家,你可別輸得羞惱不肯認賬!”那名喚孫五孃的小娘子是縣尉家的,聞言挽袖笑道:“我頑投壺從未敗過,不試試怎麼知道誰輸誰贏?”
她這一番話,倒讓大家都生了幾分興致。連平時並不喜愛投壺這種遊戲的幾位小娘子也想參加。於是,便一同約好從最簡單的五步投壺開始。
雖說只是站在五步之外,但許多小娘子的準頭依然令人無法直視,十投/八/九/都不中。倒是那孫五娘,果然是個眼快手準的,十投九中,一時間獨佔鰲頭。只是,待輪到孫秋娘,卻是絲毫不曾猶豫,連投十中,插得銀壺都滿了。
朱二孃撫掌笑道:“果真是秋娘更勝一籌——玉娘下場麼?”她見李遐玉與朱大娘坐在旁邊一動不動,便有心也想拉着她們一起頑,熱熱鬧鬧的也更有趣些。何況,李遐玉纔是正經的折衝都尉孫女,想來騎射也定然比孫秋娘更出衆纔是。
“待秋娘投不中了,我再下場。”李遐玉道。
孫秋娘眨眨眼:“阿姊這般說,我倒是不知該不該投中了。”
聞言,朱二孃笑得花枝亂顫:“好罷,玉娘是給咱們壓軸的。待會兒大家若是一箭都投不中了,便讓玉娘試試!”孫五娘方纔雖然輸了,卻仍躍躍欲試:“這回投十步!接着十五步、二十步!”以小娘子們的手勁,能投進二十步之外的銀壺,已經是十分難得了。若是換了小郎君們,大概三十步之外還能再嘗試一番。
孫秋娘自是無不可:“好,咱們接着繼續。”她在家中頑得最多的遊戲便是投壺,爲的就是練準頭。旁的下棋、雙陸、行令之類的遊戲她都不擅長,若論投壺卻是信心十足。要知道,連李遐齡都時不時會輸給她呢。
一羣小娘子接着嘻嘻哈哈地頑起來。孫秋娘一箭未失,直到投二十步遠的時候,才投丟了兩箭。然而,比起其他一箭都未投中的小娘子,以及只投中兩箭的孫五娘,她這般表現已經是十分驚人了。朱二孃、孫五娘等都圍在她身邊,討教起了投壺的心得。她亦毫不藏私,細聲細氣地與她們分享自己的經驗。
李遐玉含笑望着她們——分明她與這些小娘子年紀打扮都很相似,卻總覺得這樣的生活彷彿離她有些遙遠。看起來近在咫尺,實則猶如隔了一層紗,始終無法真正碰觸,更不可能融入其中。
她的思緒一時間有些悠遠,想起這兩年有餘磨練武藝的艱辛,亦憶及前些時日鬥智鬥勇的酣暢痛快。是了,她便是妝扮得再像一個尋常的小娘子,骨子裡與她們亦是截然不同的。她習慣了握着弓箭甚至匕首,習慣了風沙撲面、縱馬飛奔,甚至習慣了血腥與殺戮。這種撲蝶頑笑、悠閒自在的生活,便如風一般拂了過去,在她心裡留不下任何痕跡。
她確實喜歡瞧着這羣小娘子明媚動人的笑靨,讓人看着只覺得歲月靜好。然而,她卻不屬於這種場合,亦不適合如此拋費時光。
朱大娘在一旁端詳着她,只覺得這位李娘子瞧着絲毫不像是年方十一二的模樣,舉止端方有度又生得高挑,便是說十三四歲怕是也有人相信罷。而且,儀容無可挑剔,也並不似所有人想象中那般見識淺薄的寒門小戶之女。
幾個年紀略長的小娘子亦是與她一般想法,有心想與李遐玉結交。畢竟李和這位折衝都尉在弘靜縣頗有威名,柴氏郡君的四品誥命亦是足以傲視衆人。然而,這李娘子神色看着親切,實則卻並不好接近,說話之間亦是滴水不漏。
“我只得十投八中,若換了阿姊,定不可能失手。”孫秋娘話裡話外皆對李遐玉無比推崇,自是令朱二孃、孫五娘等生出了幾分好奇。她們回首見李遐玉幾個仍是正襟危坐,便索性奔過去央她出手。
“李娘子先前不是說,若是秋娘投不中,便下場麼?”
“秋娘說,李娘子連三十步投壺都使得呢!投給我們瞧瞧如何?”
李遐玉也並不忸怩,爽快地答應了,畢竟不過是頑耍而已。只見她立在長廊外,手執長箭,有幾分漫不經心地擡起手,長箭便在空中劃出一道弧形,穩穩地/插/進/了銀瓶中。幾乎不曾有任何停滯,她接着又投了九箭,果然無一不中。
在場的小娘子們看得瞪圓了眼睛,還未等她們反應過來,便有人禁不住喝彩道:“投得好!”
李遐玉循聲望去,就見一個及笄年紀的妙齡少女嫋嫋婷婷行來,身後隨着陸氏以及好幾位陌生的婦人,更有數十個婢女僕婦環繞着。她心中一動,知道這位少女必定便是靈州都督李正明家的小娘子,出身隴西李氏丹陽房嫡脈的世家貴女了。
“我一直以爲,自己的投壺技藝足以傲視衆多姊妹,想不到竟在此處遇見了對手。”那少女生得眉清目秀,舉止優雅得體,笑起來時卻隱約可見舒朗之態。她梳着單螺髻,穿着一襲梅子青色長裙,配着鵝黃色花紋夾纈半臂、橘紅披帛——妝扮並不繁瑣,卻自有一番雅緻的美感。只是,她話語間的興致勃勃,顯然與這身衣飾並不完全相合。
“這位妹妹,可能投二十五步或三十步之壺?”
“或可一試。”
那李家娘子便命婢女將銀壺移遠,又問道:“妹妹先行?”
李遐玉推辭道:“還是姊姊先來罷。”她絕非毫無心機不知世事之人,很清楚眼下的境況已經不適合盡興頑耍了。雖說只是遊戲而已,但在衆目睽睽之下,也不能教這位世家貴女輸了不是?話說回來,既然對方如此自信,說不得也是個精通騎射的,倒是棋逢對手了。
李家娘子似是瞧出了她的顧慮,並未多言,只揚眉一笑:“既是如此,我便先投了。我這人性子有些較真,若是頑得不盡興,可是不會放人的。妹妹若想按時家去,可不許藏私。”
李遐玉見她目光清澈,心中也升起了幾分好感,便答應道:“姊姊既然這麼說了,那咱們便盡興而歸。”
旁觀的衆人見兩人似是有些較起勁來,不禁各懷心思。陸氏心中難免嘆氣,有些懊惱自家的女兒居然不會投壺。其餘人等亦是後悔不迭:若是早知道李家娘子喜歡投壺遊戲,她們這幾日就不僅僅只是忙着打首飾準備衣衫了,臨時練上一練或許也能出出彩不是?
不多時,李家娘子輕輕巧巧地便投了十箭,十投十中。她的舉止很是輕盈,似乎仍留有幾分餘地。陸氏一干人等不由得真心實意地喝起彩來,李遐玉亦是微微一笑,心中明白這位定然也是常年修習騎射的。
“姊姊投得漂亮。”說着,李遐玉便也走上前,幾乎與方纔一樣,隨意地舉箭拋起——亦是十投十中。
李家娘子越發興味盎然:“接下來便是三十步了。就算是郎君們,投三十步之壺亦是難得。妹妹在家中可曾練習過?”
李遐玉搖搖首:“不曾試過。不過,每日都需練習兩個時辰射藝,投壺之戲與射藝相通,應該也能投中才是。”
李家娘子訝然:“原來你也是武官家的小娘子麼?我家祖父們皆是習武行兵出身,按照家規,人人都須得修習騎射。好些姊妹不喜歡騎射狩獵,我還當這世上只有我一個異類呢!”她雙目微微發亮,笑得格外暢快:“來!來!既然咱們都不曾練習過,考校的便是射箭的準頭了。”
三十步遠的投壺,氣力若稍遜幾分,可能連銀瓶都碰不着,中途便會落在地上。朱二孃、孫五娘等皆目不轉睛地看着,心裡緊張起來。更有些小娘子在後頭低聲議論,都相信這位世家貴女必定會贏。唯有孫秋娘目光炯炯地立在旁邊,心裡篤信自家阿姊絕不會輸。
然而,結果卻教許多人都失望了,兩人皆是十投十中。
李家娘子額角微微出了些汗,回首看向李遐玉:“投壺仍是分不出勝負。不如取弓箭來,咱們比一比射藝如何?”
“好。”李遐玉頷首。她亦是難得遇到興趣如此投契的小娘子,性情瞧着也讓人喜歡,很難不覺得親近。她倒也並不顧慮旁人會說什麼攀附之類的閒話。李家在弘靜縣官職雖高,但因出身太低又曾遭逢大變,閒話從來都不曾少過。若是成日都與那些閒話偏見慪氣,他們一家子便不會活得如此坦然愉悅了。
陸氏禁不住露出些許難色:“……今日原本是爲賞花而來,卻是不曾準備弓箭……”原本好端端的賞花宴飲,哪裡會備齊了弓箭等物?何況他們一家子都不擅長騎射等事,翻遍家中恐怕也找不出一張弓。
李家娘子笑道:“卻是我疏忽了,陸娘子很不必爲難。今天赴宴,的確是爲了牡丹而來,改日我再與妹妹比試就是。”說着,她便主動上前把住李遐玉的手臂:“說來,我還不曾問過妹妹的名姓。”
李遐玉微微一笑:“我亦姓李,諱遐玉,小名元娘。姊姊喚我玉娘、元娘都使得。”
“原來咱們居然是同姓?我諱丹薇,家中排行第十,你喚我十娘姊姊便是了。”
“十娘姊姊。”
“你家中父祖可是武官?”
“祖父是附近河間府的折衝都尉。”
“原來也是家學淵源。”
兩人親親熱熱地一同前行,又喚上了孫秋娘、朱大娘、朱二孃、孫五娘等,教其他小娘子們咬碎了一口銀牙。誰知道這位隴西李氏的世家貴女,喜好竟是如此特別呢?琴棋書畫、賞花泛舟都不愛,獨獨青睞投壺。倒教其他人滿心爭強好勝,想着出一出風頭,也已經毫無用武之地了。
看來這篇文會比較艱難了……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