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倒是索性送得遠遠的,眼不見爲淨了,我們又該如何是好?”謝璵飲了一口酪漿,平常又酸又甜的口味竟令他品嚐出了苦辣二味來,“昨日她們就不怎麼安分,也不知遲早會鬧出什麼事來。”
他只想安安靜靜地閉門讀書,最好沒有任何一人前來打擾。但謝琰給他挖了一個坑,指明這兩個婢女是在書房中伺候的,令他實在煩不勝煩。她們不但時不時就端茶送湯水奉上鮮果,還想方設法地在他跟前晃悠。這個說炭盆不夠熱要加炭,那個說恐他受涼要添衣,這個說要給他磨墨,那個又說要給他洗筆——爭着搶着要顯出貼心賢惠、善解人意之狀來,簡直一刻都不得安寧。
謝璞對他充滿了同情:“聽聞你昨夜從書房躲回了寢房,還悄悄讓小廝們將你慣讀的書、慣用的筆墨紙硯都搬了回去?你就是太過於尊重阿孃了,居然連她給的婢女都不忍心管教,如此之孝絕非值得稱道之事。須得記住,便是長輩賜下的婢女也是婢女,沒有讓你這個謝家的正經郎君退讓的道理。咱們要孝順,只需孝順阿孃便足夠了。”
“但世母許是會難過……”謝璵吭哧吭哧好半晌,才如此回道,“我並非在意這兩個婢女,只是覺得不該讓世母難過罷了。”所以,他寧可自己難熬,也不想大聲訓斥她們,讓她們從書房中滾出去。當然,心中的鬱怒無從發泄,積壓了整整一夜之後,就只能上門來揪住謝琰問個清楚了。
“妾……妾也想替二郎分憂,卻擔心……”顏氏亦是欲言又止。她性情溫順,除去偶爾提醒李遐玉之外,幾乎時時處處皆順從王氏。許是隻要想到這兩名婢女都是王氏教養出來的,也都頗有情分,她便不知該如何對待她們。聽出她的未盡之語,李遐玉輕輕地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慰。
“阿家近在咫尺,若是嚴加管教,她們哭着去告狀,阿家恐會覺得是咱們不尊敬她,藉着這些婢女來損她的顏面。”小王氏則說得更直接一些。因她是表姊,故而也禁不住橫了謝琰一眼:“三郎,你們住得遠倒是不必顧忌這些,怎麼不替我們想一想?難不成你只想着元娘受了委屈,要替她出口氣,就要讓我和阿顏都跟着受罪不成?”
李遐玉聽了,難免失笑:“阿嫂誤會了,三郎絕無此意。”當然,她也不可能說,的確是因謝琰突如其來的一着,才讓兄嫂們度過了並不那麼美妙且安穩的正月晦日。
謝琰亦是大呼冤枉:“阿嫂怎會如此想?我看着像這種自私自利的人麼?其實,說來說去,我也不過是想着戲弄戲弄大兄與二兄罷了。免得阿孃給了我兩個婢女,他們還以爲是阿孃看重我,日後心生不滿。待到他們也得了這些婢女,就知道她們會惹出什麼麻煩了,將來也不會誤會我不是?況且,既然是兄弟,自然須得有難同當。”
“你分明就是禍水東引!”謝璵總算聽他承認了自己的“險惡用心”,頓時急道,“世母給了你兩個婢女,你自己私下處置了便是!爲何又要當着我們的面公然討要?分明就是爲了讓我們‘有難同當’罷?還說你不自私自利!今日你若不給我想出個解決她們的好法子,就別想送客了!我可不想從今往後都無法安安生生地讀書!”
“我倒覺得,於你而言這也算是件好事。”謝璞不急不緩地接道,“且不提三郎行事,絕不可能爲了如此淺薄的目的,就說說你閉門讀書這件事罷。分明李家玉郎和王家大郎都數次邀你去參加文會,你怎麼不去?只有多走一走,多見識見識,多與其他人交流討論,你的眼界纔會更加廣闊。否則,光是閉門讀書又有何用?便是明經的策論你大概也作不出來,更別提考進士了!”
“謝家大兄所言極是,這回就當成一個契機罷。”不知何時也跟了進來的李遐齡笑吟吟地道,“過兩日正好就有一個文會,王大郎與我說了,聽聞崔家郎君們也要去,可見應當是一次較爲盛大的文會。謝家二兄,到時候咱們一同去罷。”
謝璵沒有料到,自己居然也會引來圍攻,頓時眉頭緊鎖。然而迫於謝璞作爲兄長的威勢,他不得不勉強答應下來,回過頭瞪向謝琰:“你故意讓那兩個婢女留在書房裡伺候,該不會就是爲了將我逼出門去罷?!”教他如何能相信,如此漫長的年歲不曾相見,這位堂弟居然靈機一動就能想出這種招數來?
謝琰微微一笑,很是給面子地捧了捧謝璞,順帶也毫不猶豫地捧了自己:“果然還是大兄明察秋毫,瞭解我的深意。當然,與二兄相比,大兄不至於拿那兩個婢女毫無辦法。有阿嫂在,大兄其實也並不缺什麼人伺候,晾着她們就是了。我之所以如此費心思,只是因爲覺得,阿孃身邊的婢女心性並不好,恐阿孃受她們矇蔽,便想着替阿孃換一羣伺候的人罷了。畢竟,這些人花費的都是大兄與我的俸祿,我既看她們不順眼,又何必留着她們呢?”
謝璵恍然大悟,低聲道:“世母近來行事……的確略有些……”他皺了皺眉,還是不願意說出對長輩的評論來,只是恨恨道:“原來都是這些賤婢挑唆之故!”當然,其餘人卻不像他想得這般簡單。就算是顏氏也很清楚,這些所謂“心性不好”的婢女都是王氏教養出來的——由此可見,王氏至少在教養或者識人方面就不夠明理。
謝璞則想得更深,與小王氏對視一眼後,便道:“阿孃身邊缺了這麼些人,想必也正使得不慣罷。”小王氏微微頷首:“內宅中之事,本不該由你們三個郎君操心。實在是我管束不力之故,才鬧出了這些事來。你們幾個郎君趕緊出去罷,莫要多思多慮,好好地說說讀書、策論甚至朝廷之事也好。內宅的事,交給我們這些婦人就足夠了。”
謝璞三兄弟都點點頭,接下來的事也確實不需要他們在場了,他們便陸續起身出去。謝琰很是熱情地招待兩位兄長逛一逛這座院子。不過,一座二進的院子又有何值得賞玩之處?連個逼仄的園子也沒有,頂多只能去名醫們經常辨症的八角亭附近坐一坐,看着滿屋頂的稻草,感嘆一番“田園之樂”罷了。
謝璞見天色尚早,索性便率先告辭:“原本今日該去弘文館,臨來遣人去告了個假這纔過來了。如今時候尚早,不如勤勉些回去幫着處理些公務也好。”正字或者校書郎這種職位確實應該十分清閒,許多人任職的時候都有些隨意,幾乎每日都處在休沐狀態。但謝璞生性嚴謹,並不喜這種作爲,故而特意給自己找了不少事做。當然,他並不知曉,由於聖人近來對謝家人頗爲注意之故,他的上峰也將這些細節都稟報了上去,給聖人留了個不錯的印象。
“大兄儘管去罷。”謝琰笑着送他。
兄弟二人來到門口時,謝璞忽然扯住他的袖子,低聲道:“就算你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在阿孃身邊安插人手,也不可太過分。”他已經猜出了阿弟最深的用意,卻沒有任何立場提出反對,只得警告一二:“那畢竟是咱們的阿孃,稍微順着她一些,讓她心中安定便足矣。其餘大事,無須她插手,咱們兄弟自行決定即可。”
“兄長可曾聽聞,禍患往往起於微末之處?阿孃如今的言行確實很不端謹,在家中能說出那般的話,在外頭或許也會不由自主地露出些許端倪。我不過是防範於未然罷了。”謝琰苦笑,“我又如何不想好好孝順她,讓她享盡天倫之樂?非不願也,實不能也。故而,只能出此下策了。只要她並未察覺身邊有人給咱們傳消息,咱們便總能先一步尋出應對之法來,不至於釀出什麼大禍。有時候,我真恨不得咱們兄弟都遠遠離開長安這個是非之地纔好,大家也都能自在一些。”
“說什麼喪氣話。”謝璞長嘆一聲,“好不容易自陳州來到長安,好不容易依稀可見咱們陳郡謝氏復興的希望,如何能離開?再者,便是我們兄弟都願意暫時蟄伏,聖人有重用你之心,自然該抓住機會。”他並未再說下去——自從來到長安,見過繁華勝景之後,王氏或許便再也不願回到陳州陽夏去了。陳郡謝氏在陽夏雖是一等一的門第望族,但因爲日漸衰落,又有何人曾記得他們的榮光?只有來到長安,只有陳郡謝氏在長安的世族中得到承認,王氏大概才能滿足。
正房內,端坐在一起的妯娌三人也正在討論相關之事。小王氏因與李暇玉交好,也不再試探,直接道:“家中的世僕並沒有適齡的小丫頭,我原本打算找個合適的中人採買。不知元娘可有推薦的人選?或是,元娘這邊是否有合適的婢女?若是有,當然最好,也省得再費心思/調/教/了。阿家新得了這麼些舉止皆受過幾分教養的婢女,定也會歡喜。”
顏氏怔了怔,驚訝地望着她們二人。李暇玉卻絲毫不動容,淺笑道:“阿嫂真是高看我了,我在靈州時確實手底下有不少適齡的小丫頭,但卻都不曾帶過來。如今身邊的這些,你們也都見過了,如何能服侍阿家呢?不過,畢竟是要伺候阿家的,咱們寧可慢慢選也不能着急不是?若是阿嫂願意等上幾日,靈州那頭就會送來不少合適的人了。”
“都是元娘你親手教養的?”小王氏雙目微亮,“不如再借我和阿顏兩個?也好讓她們幫着我們治一治那四個婢女。我們身邊的人性情都太過溫和,也礙着情面,不好對她們動手。但若是新來的,不懂得這些規矩和背後的官司,自然不必給她們什麼面子。何況,聽聞元娘你的婢女都懂武藝,一力降十會,也比總是磨嘴皮子合適些。”
顏氏恍然大悟,也跟着點頭:“我身邊確實就缺了這樣的人,也不敢討要你精心教養的人,就當做借用即可。過些時日就還給你,如何?”
李暇玉原便有借人給她們使,權當做賠罪的想法。此時聽她們主動提出來,她心裡也歡喜:“我的人,不好借給兩位阿嫂。若是日後阿家發覺,豈不是會遷怒於你們?”
聞言,小王氏與顏氏都有些失落,但也不得不承認她顧慮得是。李暇玉見她們流露出淡淡的愁意,便又笑道:“我的人不行,借其他人的侍婢卻是無妨。橫豎阿家日後也遇不到,不可能發覺什麼痕跡。正巧,我有位姊姊前來探望我,身邊帶來好幾個膚白貌美又武藝高強的鮮卑美婢。就將她們當成是同僚送給大兄二兄的婢女,隔兩日帶回家去罷。”
小王氏與顏氏一怔,便聽見屋外傳來一個佯怒的聲音:“原來你今早一直打量我那些婢女,便是生出了這般的心思!好你個李元娘,要借我的婢女,也不事先與我通通氣!你當我絕不可能拒絕,所以才這般欺負我不是?”緊接着,一位裝扮利落的紅衣年輕貴婦便走了進來,正是李丹薇。她身後,則跟進來好幾位腰肢柔軟面容有些奇異的雪膚鮮卑婢女。
“那十娘姊姊可會拒絕?可是不願意拔刀相助?”李暇玉順着她的話,笑問。
李丹薇挑起眉:“當然不會拒絕。說實話,我還想親眼看看你們那位阿家心生鬱怒又不好發作的模樣呢。到時候,兩位阿嫂可別忘了將我邀過去,見識見識那般的場景。”
小王氏與顏氏自然看出她和李暇玉之間的關係極爲親近,此語亦有爲李暇玉抱不平之意,只能無奈地苦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