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間便又過了數天,李丹薇與慕容若大婚的吉日如期而至。這一日秋高氣爽,和風徐徐,正是個再好不過的日子。一早,李家人便兵分兩路,分別去往都督府與慕容家別院。李和、柴氏帶着自家兩位小娘子趕往女家送親,謝琰、李遐齡和孫夏則前去當儐相,立場登時迥異。
李遐玉即將登車之前,李遐齡還替慕容若說了幾句好話,看來是早已心軟了:“慕容姊夫這些時日都在看名家詩賦呢,學得可認真了,作起對子也已經很像樣了。看在他這般認真的份上,阿姊便網開一面罷?”
李遐玉似笑非笑地睨着他:“玉郎,你可曾想過,爲何姊夫早不學晚不學,偏偏就這數十日廢寢忘食?可不是想讓你們這些個儐相熱血沸騰起來,願意鼎力相助於他麼?再者,他可是身負弘農楊氏血脈,想來漢家之學亦是從小修習,只是不學吟詩作賦罷了。莫說是作對子了,吟幾句催妝詩,應當也有兩三分把握罷。”
“再者,我只負責棒打新郎,其他的可都是都督府那些大舅兄、小舅郎負責之事。便是我有心想放他一馬,也須得問一問十二郎是否願意。”
李遐齡略作猶豫:“到時候,我替慕容姊夫向十二郎求一求情?”
“婚事正該這般熱鬧。”謝琰接過話,擡起雙眸望向立在牛車上的李遐玉,微微一笑,“若是不好生爲難一番新郎,又如何能讓女家甘心嫁女?如何引來衆人歡聲笑語?玉郎,求情這樣的事可不能做。十二郎捨不得自家阿姊,恐怕正摩拳擦掌等着呢,可不能教他爲難。咱們做儐相的,爲新郎衝鋒陷陣是應該之事,卻沒有必要迂迴行事。”
“不錯,你也太較真了些。”柴氏端坐在牛車中,“無論如何爲難,新婿都得受着,這便是咱們大唐人的規矩。世家尚且文雅一些,若換了尋常百姓人家,便是將新婿捆起來倒吊在房樑上的也有呢。總不會讓新郎誤了迎娶的吉時就是了。”
李遐齡聽罷,突然覺得親迎之禮似乎待新郎官十分之不和善,於是默默地敗退了。謝琰推着他來到駿馬邊,笑道:“咱們還是趕緊去慕容家別院罷,免得遲了,教慕容若等得焦急。”孫夏搔着腦袋,目光炯炯:“這回我可得好生學一學。”他答應作儐相,亦是有些小心思在內的。
當李家人來到都督府後,李和自去拜見李都督不提,柴氏帶着孫女們前往正院內堂見盧夫人。彼此寒暄了幾句,盧夫人便十分含蓄地無視了祖孫三人,親熱地與族人親眷以及其他客人們繼續誇着李丹薇,雙目微紅地感慨着孫女長大之後終究還是嫁出去了,幸而她暫時會待在靈州,不似其他姊妹遠去千里之類的話。
李遐玉聽得後,心中嗤笑不已。不知內情的諸多人卻連連贊盧夫人慈愛,種種漂亮話連番地說出來,都督府儼然便成了親人和睦的典範。不多時,一臉喜色的崔縣君入得內堂,笑對衆小娘子道:“十娘正在梳妝打扮,難免心裡有些不安。不如各位小娘子且移步去她的閨房,陪伴她片刻如何?”
李遐玉與孫秋娘率先起身,隨着婢女去了。而後陸陸續續又有好些小娘子跟過去,毫不掩飾滿臉的好奇之意。有些人更是暗暗議論,拿李八孃的婚禮與這場婚禮細細比較,隱晦地推測着都督府衆小娘子的婚事“成敗”。當然,無論如何比較,她們在面上都不可能看出半點不妥來。畢竟,都督府必須維持表面上的公平——李丹薇與李九娘嫁妝多,亦是暗中貼補爲主;李八娘嫁妝少,看着卻仍是十分豐厚。
李八娘出嫁後,李丹薇便搬回了自己原先的居處,卻再也不會精心打理那小院落,任花紅草長,也別有一番野趣在其中。李遐玉與孫秋娘進入院子的時候,她已經穿上了華美而莊重的花釵翟衣。由於李司馬是從五品官的緣故,作爲嫡女的她可穿戴花釵五樹、翟五等,配上素紗中單、青衣革帶、蔽膝珮綬等,瞧起來有種別樣的氣勢。
李遐玉笑看她梳妝打扮,時不時與她說話解悶。孫秋娘守候在一旁,偶爾插上一兩句。倒是李十一娘、李十二孃等,同樣坐在李丹薇閨房中,卻很有些拘謹之感。不過,她們雖與李九娘走得近些,性情倒是平和許多,不至於在這大喜的日子給李丹薇添堵。至於其他小娘子,自然更是乖巧守禮,免得給這位李都督最喜愛的孫女留下什麼壞印象。
這一廂歡聲笑語延綿不絕,另一廂卻已是嚴陣以待猶如出征之前的軍隊。慕容別院中,着一身爵弁服的慕容若拜別母親後,便來到外院,環視着他的儐相們——十來個儐相皆是滿面含笑,既有玉樹臨風如謝琰者,亦有一臉稚氣如李遐齡者,更有魁梧若山如孫夏者,以及纖瘦矮小如李家西席先生者。
巡睃着這羣神態各異的儐相,慕容若心中不由得升起淡淡的惆悵。若是儐相們如雁翅狀排開,左邊都是謝琰這般風度翩翩的少年郎,右邊都是孫夏這般威風凜凜的勇猛之士,迎親隊伍又該引來多少人矚目,讓多少小娘子忍不住投瓜擲果?至於眼下,能找來幾個文士當儐相便已經是謝天謝地了,其餘的要求只得放寬些。
而後,他立即振作起來,翻身上馬,振臂高揮:“迎吾家新婦去!”
“迎新婦去!!”儐相們與後頭的吐谷渾侍衛齊聲呼應,氣勢十足。足足上百人的迎親隊伍,皆騎着膘肥體壯的駿馬,朝着都督府呼嘯而去。圍觀的路人們見了這等壯觀的迎親隊伍,不由得彼此打聽起來,到底是哪家的郎君娘子結親。待得知是吐谷渾那位王子與都督府小娘子成親之後,立刻多了好些障車族,摩拳擦掌地準備阻攔迎親隊,也好討些喜錢、湊個熱鬧。
來到都督府跟前時,裡頭自然早已準備妥當。李丹薇的一羣堂兄把手在正門前,要求新婿並儐相們對着都督府大門以及周邊的景緻吟詩作對。不作出能讓他們滿意的詩句與對子,便堅決不會放迎親隊伍通過。
慕容若十分坦然地環視着儐相們:“有勞了!!”
謝琰莫測高深地望了他一眼:“先請幾位士子罷,我便留待後頭再說。催妝詩準備了好幾首,旁的就罷了。”
孫夏也跟着道:“我就是來幫你擋棍棒的,其他什麼詩賦我都不懂,別問我!!”
聞言,慕容若頷首笑道:“想不到謝三郎你居然還提前作了催妝詩……真是夠義氣!如此,我便可高枕無憂地迎得佳婦歸了!”
此時,以李遐齡與李家先生爲首的儐相們已經各吟了幾句,都督府卻依然不放行。慕容若遂大笑着出列,也對了幾句。儐相與迎親隊自是轟然叫好,謝琰、李遐齡亦皆對他刮目相看,就連都督府的郎君們也不得不承認他這幾句對得還不錯。
當然,拿詩句敲開正門只是開始。以都督府的規制,門門檻檻不知有多少道,所有文士上陣都一時間未必能詠出那麼多好句子來。如此,到得內院門前時,衆人已經是滿頭大汗。這時,只見月洞門內,呼啦啦涌出一羣手持棍棒的婦人與小娘子來。
爲首的那位小娘子戴着驅儺面具,棍棒舞得虎虎生風。一衆吐谷渾侍衛都覺得那身影十分眼熟,情不自禁地退後數步,將新郎慕容若與儐相們留在了前頭。那些陌生的儐相見那棍棒掃來,彷彿風雷響動,更是匆忙四下閃避。更有圍觀的客人暗中私語,感慨這究竟是哪家的小娘子,居然這般厲害!!若換了是尋常郎君,恐怕也少有這般強悍的罷!
世家娶親,婦人小娘子們也不過湊個熱鬧,何曾出現過這般兇悍的攔路猛虎?一時間,連侍衛帶儐相併圍觀賓客,無不同情起新婿來。
眼見着連自家侍衛與儐相都靠不住了,慕容若只得硬着頭皮衝上去,轉眼間便受了十幾下,遂禁不住呼喚道:“謝三郎在何處?!玉郎!玉郎!!”
李遐齡正與疑似孫秋娘的小娘子打得難捨難分,如何顧得上他?謝琰在一衆婦人的圍攻下,猶如閒庭信步般避讓得恰到好處,襆頭袍服絲毫不亂。見狀,除了幾個含羞帶怯的小娘子仍隱晦地追着他不放之外,其餘婦人皆轉攻向其他儐相。
不多時,慕容若便已經捱了足足上百下。雖然李遐玉並未用多少力氣,但他亦並非什麼銅筋鐵骨,自是處處痠麻乏力。就在他忍不住想要反擊的時候,謝琰不動聲色地走了過來,一手便接住李遐玉擊來的棍棒,輕輕往旁邊一帶:“此處有我,慕容莫要在附近逗留太久,趕緊進去罷。”
慕容若立即脫身而出,帶着一衆迎親者朝裡頭衝去,將持棍棒的婦人小娘子們擠得七零八落。一片混亂中,謝琰牽着那棍棒,帶着李遐玉七繞八彎,來到略有些偏僻的角落裡,避開衆人的目光。而後,他這纔不緊不慢地放下棍棒,朝着她一笑:“可打得暢快了?你視十娘如親姊,教訓教訓慕容亦是應當的。”
“所以你纔不曾阻攔?”李遐玉撥開驅儺面具,露出半張俏顏,眸光流轉,動人之極。
“不錯,總須得讓你盡興方可。”謝琰道。兩人並肩往裡行去,遠遠地觀望着迎親隊繼續過關斬將,鬧出不少笑話來。由於場面略有幾分混亂,謝琰亦不急着繼續去當他的儐相,遂也取出一張面具戴上,僞裝他是女家之人。
正努力闖關的慕容若自是不知他本來就不得用的儐相們已經少了一個,依舊悶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