暌違數月不見,李遐玉仔細打量着自家阿弟——無論是微微帶肉的圓臉頰,或是望過來時烏溜溜的眼眸,彷彿都分毫未變。依舊是那般滿含孺慕之情,依舊是那般純淨無暇,依舊令她見着便心生暖意。
李遐齡則覺得心中有好些話想與阿姊說,然而城門附近人來人往,許多人好奇地瞧着他們,其實並非說話之地。他只得輕聲問候幾句,便驅馬隨在李遐玉身側。姊弟倆策馬小跑着入城,徑直奔向了李家老宅。
到得家中,兩人在內院門前下馬,便見孫秋娘笑盈盈地在月洞門前守候,溫聲喚道:“阿姊可算是回來了,祖父祖母成日都想念得緊呢!”說罷,她便自然而然地把住李遐玉的手臂。李遐齡見了自是心酸得很——但他如今都已經是小少年郎了,當然再也不能像以往那般牽着阿姊的手。所以說,小娘子什麼的,實在是太佔便宜了!
“頭一遭出門遠行,我們心中也一直念着你們。”李遐玉笑道,“每到一處,發現些新鮮物什,便覺得你們定會喜歡。零零碎碎地買了好些,分別收拾了兩個箱籠。待會兒我便讓僕婢給你們送去。”
聽聞她特地帶回了禮物,兩個小傢伙皆很是高興,連吃醋嫉妒都顧不上了,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了家中發生的事。李家尚未正式除服出孝,亦沒有什麼親戚來往,故而這些時日依舊平淡如水。不過,在小傢伙們眼中,便是再平淡的日子也有泛起波瀾的時候,挑挑揀揀地也說了好些。
來到內堂前時,李遐玉已經大致瞭解了家人的生活,以及縣城內近來的動向。正要再問幾句,她便聽裡頭柴氏笑道:“這般寡淡的日子,也虧得他們能尋出這麼多樂趣來。我的兒,快進來,讓祖母好生瞧一瞧!”
卻說柴氏端坐在長榻上,擡眼就見一位俊秀的小少年郎緩步而入。他穿着一身淡青色翻領長袍,配上皁色牛皮小靴,行走間袍裾紛飛,頗有幾分氣勢。雖然膚色有些微黑,眉眼卻生得很是精緻,舉手投足皆透着勃勃英氣,令人見之便心生喜意。
柴氏自是一眼便認出了這就是她心愛的孫女,但一時間卻彷彿透過她的身影想起了什麼,不禁有些恍惚起來。直到李遐玉雙膝跪下,行了稽首大禮:“不孝孫女,拜見祖母!”她纔回過神,起身將她扶起來:“好孩子,快擡起頭來。祖母方纔還以爲自己看錯了呢——明明送出門的是女嬌娥,怎麼回來的卻是小兒郎?”
李遐齡接道:“可不是麼?阿姊扮作郎君簡直惟妙惟肖,連我都覺得許是記岔了,咱們家又多了一位阿兄!”孫秋娘眨眨眼,跟着道:“阿姊扮的假郎君,將滿大街的真郎君都比下去了。若是改日乘車出行,說不得還會有擲瓜擲果的小娘子呢!”
從這兩個小傢伙口中,就從來沒有聽過一句不好的話,恐怕也當不得真。李遐玉聽了,忍不住笑道:“不過是出門在外,扮作男裝便於行動罷了。初時還有些不習慣,後來學了些阿兄的動作,便沒有人能看出破綻。”她雖常年習武,但畢竟仍是個熟知禮儀的小娘子。若非謝琰指正了些許不經意之間的小動作,那些眼力毒辣之人一眼便能瞧出她的身份。她便索性悄悄觀察了謝琰許久,暗地裡認真練習,終於將自己成功地塑造成了一位出身不俗、武藝高強的小郎君。
“我說怎麼瞧着眼熟呢!三郎初來的時候,可不也是這般年紀?”柴氏笑道,攬着她坐在一旁的胡牀上,“怎麼就你一個家來了?大郎和三郎呢?他們兩個做阿兄的,怎麼竟讓你獨自回來了?”
“我們原打算與商隊一同回靈州州城之後,再折回家來。不過,橫越戈壁的時候,救下了一個被馬賊劫掠的商隊。聽說那夥馬賊打算繞道賀蘭山西,去往河西地區,阿兄與大兄便追擊而去,留下兒護衛商隊回靈州。”李遐玉道,“原本兒也想請戰,但大兄耍賴,騎上馬便飛奔而去。阿兄又讓兒早些回家歇息,便只得眼睜睜地看着他們離開了。”
“這一回,你們剿滅了不少馬賊,想來靈州夏州附近的商道也會漸漸恢復過來。”柴氏道,“連在弘靜縣中,都隱約傳開了些馬賊被清剿的消息,州城應該更是議論紛紛罷。不過,眼下暫時沒有人猜着你們的身份,只當是路見不平的遊俠做的。”
“若不是走了這一遭,我們也從未想過,大漠、漠南地區的馬賊居然肆虐至此。我們剿滅的,不過是十之一二罷了。便是如此,光是有名有號的馬賊團伙就有好幾個,細細算來約有五六百人。”李遐玉道。
提起馬賊,她身上隱約掠過些許煞氣與血腥:“祖母,拿馬賊來練兵果然再好不過。下一回,兒打算帶些女兵跟着咱們家的商隊往河西去。走一遭涼州、甘州、肅州與沙州,也好用馬賊來磨一磨她們的反應、配合與血性。”
“剛回來,便念着往外跑了。”柴氏輕輕一嘆,假作微怒之狀,“這可不成,先在祖母身邊留幾個月再說罷。”李遐玉怔了怔,立即攬住她的手臂,笑道:“自然須得好好在祖母身邊盡孝,再提其他事。”如此近乎撒嬌的動作,才讓她恢復了幾分小娘子的模樣。
柴氏這才微霽,拍了拍她的手:“你方家來,想是有些疲倦了。且回院子裡去,洗去風塵,歇息一番。待夕食的時候,再過來陪我說話。阿田,跟着元娘去她院子裡瞧瞧,可別短缺了什麼。”
“那祖母可得多備些吃食。兒在外頭時,別的都能習慣,還學會做不少吃食。只是,外頭的吃食再如何美味,也總念着咱們自家的味道。”
“安心罷!必定不會少了你的!”
李遐玉微微一笑,便行禮退下了。孫秋娘略作思索,也跟了上去。李遐齡倒是留了下來,仍帶着稚氣的臉上多了幾分擔憂之色:“祖母,阿姊身上的殺氣好重。”那一瞬間,他竟突然覺得自家阿姊變得有些陌生,心裡越發懊悔——原本所有的仇恨都該是他的責任,阿姊不辭辛苦地扛了起來,他卻在家中享受安寧的生活,實在是太可恥了。
“玉郎,你怕麼?”柴氏忽地問。
李遐齡垂下眸:“那是阿姊,孩兒當然不怕。只是替她擔憂而已。”
“她選擇了習武從軍,便遲早有這麼一日。”柴氏道,“任是誰手染血腥,都會如此。她不過是尚未學會如何將殺氣收發自如而已。我殺過的人,自然只會比她更多,平時看起來,不也只是個尋常的老嫗麼?”
“祖母一直都很威嚴,纔不似尋常老嫗呢。”李遐齡道,“祖母,我不想讀書了,只想專心習武。等到阿姊及笄的時候,我也已經長大了,能夠獨當一面,阿姊就不必再去打打殺殺了。到時候,祖父祖母再給她挑一個合適的郎君,出嫁也好招贅也好,阿姊就能過上尋常女子那種安逸的生活了。”
“傻孩子。”柴氏憐惜地揉着他的小腦袋,“你可曾問過元娘,她到底想不想如尋常女子那般悠閒度日?你又可曾問過自己,到底喜不喜歡打打殺殺?你從小便喜歡讀書習字,不喜歡耍刀弄槍。如今我們讓你修習武藝,也不過是希望你強身健體罷了。倘若你勉強自己,我們又如何能放下心來?”
“祖母,孩兒是李家的兒郎,就理應繼承祖父和阿爺的志向……”李遐齡繃緊了臉,“都是因爲孩兒年紀太幼小,你們才總覺得孩兒這些想法都過於幼稚,不值得信任。可孩兒確實已經仔仔細細地想過了。”
柴氏長嘆一聲:“你祖父和阿爺的志向與你又有何干?你只需專注於自己的志向便是。咱們李家本便不是什麼世家大族,根本毫無世代傳承可言,又何必因此禁錮住你呢?更何況,咱們大唐的男兒,最崇尚的便是文武雙全。若是真正才華橫溢之人,出將入相無所不能——好男兒當如是!”
“祖母……”李遐齡還待再言,柴氏打斷了他:“待三郎回來,你再問一問他。若是你能將三郎說服了,想必遲早也能勸服元娘。到了那時候,你的心意已決,祖父祖母自然不會阻攔。”
“那阿姊……”
柴氏按了按額角:“這些時日,我自會帶她四處走一走。不能讓她教那些血腥迷住了眼,日後成了一位殺神。”若是小郎君還好說,常年在軍中之人,自有一番氣概威勢。但若是位小娘子,恐怕將來必會人人避之不及。而且,殺歸殺,報仇歸報仇,決不能因此影響了心性。
這廂祖孫二人正替李遐玉擔憂,另一廂李遐玉回到自己的院子“木蘭閣”中,貼身侍婢思娘、念娘都難掩喜色地迎了過來。她離開之時,尚是初春時分,院子裡白雪皚皚,一片蕭瑟。如今卻是奼紫嫣紅,芬芳開遍。若不是院牆附近設了數個扎滿箭的箭靶,角落裡還立着刀槍劍戟,這個院落看上去便與尋常小娘子的閨閣毫無二致。
“元娘,熱水已經備下了,可要洗浴?”
“元娘身上可曾受過傷?水中能不能放些舒筋通絡的藥草?”
“元娘餓是不餓?可需先用些什麼吃食墊一墊?否則被熱水燻蒸,很容易頭昏。”
聽着一連串的詢問,李遐玉淺淺彎起嘴角:“幾個月不見,怎麼連思娘也絮叨起來了?”思娘聞言,臉微微一紅,念娘則抿嘴笑了起來:“奴們是元孃的貼身侍婢,本就應該事事都爲元娘考慮周全。若是元娘覺得無妨,奴這便去安排了。”
“去罷。”
此時,院落外響起一陣腳步聲。李遐玉回過首,就見孫秋娘正帶着侍婢抱着一堆衣物快步走來。
“我給阿姊新做了好幾件夏衫,正等着阿姊回來穿呢!”小傢伙雙目亮晶晶的,“祖母說,咱們馬上便要除服了,給了我好些顏色鮮豔的衣料。說起來,我還不知道阿姊喜歡什麼顏色呢,所以挑了幾種不同的花色,搭配着做了些裙衫。”
“除服……”李遐玉恍然回過神:原來阿爺阿孃、外祖一家去世,已經足足過了二十七個月?不,如今已經是四月了,她早已出了三年孝期。想到此,看着孫秋娘滿臉期待地望過來的模樣,她笑道:“好些日子不曾穿過這般花色鮮豔的衣衫,我都有些忘了自己的喜好。我瞧瞧,這些衣衫做得真不錯,不愧是秋娘的手藝。不過,你也別光顧着只給我做,自己也很該多穿些漂亮新衣了。”
“阿姊放心,我給家裡人都做了新衫,自然也不會落下自個兒。”
“說起來,這回在靈州,石娘子給了我好些繡花樣子,託我帶給你呢。她還畫了些長安時興的衣衫式樣,你也可照着做。”
“是麼?那可真是太好了,多謝阿姊!”
“應該謝謝石娘子纔是。別忘了給她去封信。”
“石娘子自然該謝,阿姊也該謝!阿姊幫我捎回這些,也費了一番工夫呢!”
作者有話要說:玉郎是個好孩子,但他確實生性就不喜歡打打殺殺~~~
話說,唐朝確實比較強悍,武將出身也能做宰相當清貴文臣——比如李靖、李績等;文臣出身照樣領兵打戰,還戰無不勝——比如裴行儉、王玄策等等……總而言之,上馬可拿刀砍人,下馬就能拿筆寫詩,文武皆風流,纔是大唐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