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琰從未想過,王氏居然能做得出勾連外人陷害家人這般的事體。然而,一經提醒,他卻自然而然便覺得,這確實是她如今行事的作風。自從被封爲四品郡君誥命之後,她似乎就覺得自己的地位已然鞏固,平日常受到的吹捧也令她越發飄飄然。不但言行愈加毫無顧忌,亦是愈加橫心左性,但凡有絲毫不滿意便覺得必須將一切都斧正,否則便是兒孫不孝,便是僕婢行事張狂。
她不喜李暇玉的寒門出身,便看她百般不順眼。爲了強迫他休妻,什麼事做不出來呢?只是他近來專注公務,又被噩夢所擾,沒有發覺家中風平浪靜底下涌出的暗流罷了。偏偏阿玉又是凡事都自有打算的,不願事事都讓他煩擾,便索性什麼也不提。
當夜,謝宅西路正院內堂中,夫婦二人相對而坐。李暇玉仍是脣角噙着笑意,謝琰卻是十分鄭重嚴肅:“阿玉,你莫不是不相信我?所以近來發生的這些事,居然瞞得滴水不漏?你不信我會替你謀劃?與你同進同退?你不信我會爲你違抗母親之命?”他一句一句質問緊緊接着,帶着幾分急切之意,甚至含着些上陣時的氣勢。
李暇玉想不到他竟然反應如此之大,甚至顯得有些焦躁了,立即收起笑意,搖首寬慰道:“我自然是全心全意相信你。不過因你最近公務繁忙,身體又一直不好,所以不想教你心緒越發煩亂罷了。你的暗傷尚未痊癒,多思多慮難免傷身。此事我自己便能應付得了,又何必說與你知曉?”
“我們之間從無秘密——”說到此,不知爲何,謝琰頓了頓,才又接道,“且你當我是什麼人?怎可能因此事便暗傷發作?無論母親會如何行事,我都已是見怪不怪。這些作爲,尚且傷不了我。”
王氏的固執,他少年時便已經領教過了,結局便是無法轉圜,只得離家出走。分隔多年之後再度相逢,原本心中多少還存着些希冀之念,然而種種事體鬧出來,卻連這些許母子情誼也消磨了不少。故而,便是她再做出什麼傷人之事,他的心也已是堅硬如鐵,自能明辨是非輕重。
“三郎……”李暇玉輕輕一嘆,伸出雙臂擁抱住他,“是我錯了,不該瞞着你。你如今還想知道什麼?我盡數告訴你罷。總歸從昨日開始,我便命婢女部曲們緊守門戶,不許放任何可疑的人出入院子,暫時不能添減任何貼身物品。無論是人是物,原本不屬於咱們的,進出都需查個清楚明白。咱們不與兄嫂們一同進食,廚下采買一應都是單獨的,故而很容易讓人鑽了空隙。”
“光是守緊了恐還不夠——”
謝琰話音方落,便聽外頭婢女們稟報道,“娘子聽聞三郎與李娘子剛從宮中回來,便命人送來些吃食,說是當作宵夜,略用些便早些歇息。”
“拿進來罷。明日問安的時候,阿玉記得替我向母親道謝。”
外頭雨娘晴娘守得緊,並未讓那婢女進內堂,便用裝着制錢的香囊打發她走了。夫婦二人耳聰目明,依稀能聽見那婢女低聲咒了幾句“守得緊”之類的話,這纔不甘不願地離開了。李遐玉遂似笑非笑地瞥了謝琰一眼:“我還道怎麼好端端的,居然來了這麼一出。原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自從他們搬入宣平坊之後,也已經有些時日了,王氏可從未體貼地派人送過什麼吃食。今日卻將貼身婢女遣了過來,實在是有些突然。謝琰看着那個食盒,挑起眉來,忽然對雨娘道:“將食盒拆開來細細檢查一遍,明日再送去隔壁大長公主別院中,請侍奉觀主的女冠們瞧一瞧這些吃食可有什麼蹊蹺。”
李遐玉怔了怔,失笑道:“你……你也太小心了些。”她倒是覺得,王氏絕不可能貿然做出下毒這種事體來。不過,有李七娘李八娘姊妹攪合在其中,說不得可能利用了她這番心思。她們自是毫無顧忌,若是當真出了事教人發覺,只管推給王氏,說是她狠毒不慈便罷了。畢竟說到仇怨,幾乎沒有人會聯想到她們身上去。
“母親確實不可能如此狠辣,但有外人夾雜在其中,不得不防。從今往後,無論母親那一頭藉着什麼名目送來東西,只管先細細查一遍。”謝琰握住她的柔荑,低聲道,“即便是嫂嫂們送來的物事,說不得也可能經了旁人的手。你不必親自去查,讓部曲婢女們盡職盡責即可。若有什麼發現,待我歸家之後再做處置。燒了也罷、砸了也罷、扔了也罷,都是我做的,與你無干。”
李遐玉淺淺地勾起嘴角:“我省得。”說罷,她便情不自禁地依偎在他懷中。原本多少帶着些憤怒與惱恨的心裡,也倏然便安定平靜許多。無論旁人如何謀算於她,總歸有她和三郎一同進退,那些個見不得人的手段又有何懼?
“你安心罷,我會多調些人手追蹤李七娘姊妹。若是阿家與她們過從甚密,失了分寸,便讓大兄大嫂出面擋一擋。咱們家部曲與女兵可都是戰場上歷練出來的,讓他們去做這種事,已經是大材小用了。”
“人手儘量安排得多些。我身邊的部曲你調用幾個過去罷。”調查前世今生分歧之事尚且不必着急,將逐漸迫近的危險解決了再說也不遲。
沒過幾日,王氏果然很大方地又遣人送了好幾回吃食以及衣料、首飾,李遐玉當着婢女的面,笑盈盈地收了下來,回頭便都拿給謝琰處置。這些物品有的裡頭夾雜着損身體的藥物,有些夾帶着香囊玉佩之類的物品,有的看似很是正常。謝琰眉頭都不皺,全讓人燒了扔了,眼不見爲淨。
見她將東西都盡數收了下來,卻始終沒有任何動靜,王氏索性便開始當面送了,不僅給了她許多貴重衣料首飾,連染娘也得了不少實惠。小王氏與顏氏皆十分驚訝,打趣王氏厚此薄彼,王氏便也笑着很是大方地給了她們不少東西。
待離開她的院子之後,妯娌三人相互瞧了瞧,難掩驚異之色。
她們來到小王氏所居的內堂,輕聲議論此事。顏氏低聲道:“難不成世母是在爲前些日子……補償咱們?且因着對弟妹最爲苛刻之故,纔不斷地給了這麼些好東西?”也不怨她會這般想,王氏雖說一向在金錢上毫不吝嗇,但因前一陣她心情不佳又囊中羞澀之故,並沒有給媳婦們什麼東西,反倒是極盡苛責。如今得了這麼些禮物,家中寬裕許多,或許突然覺得自己此前脾氣有些陰晴不定,對不住晚輩們,所以委婉地安撫她們呢?
李遐玉只是笑而不語。小王氏端詳着她的神色,不知怎地竟有些不安,看着那些衣料首飾也覺得頗爲燙手:“你們若是有喜歡的,儘管挑去。橫豎我也不愛這種顏色繡紋,你們二人更適合穿。這些花簪也太富貴豔麗了些,不適合我的性情。倒是元娘得的這個玉簪,我瞧着甚爲不錯。”
李遐玉搖了搖首,接道:“既然是阿家給的,便是希望咱們改日戴上與她瞧一瞧。若見咱們私自換了,說不得她心中不喜呢?也是白白辜負她的一番好意了。不過,阿嫂若是喜歡這種玉簪,我那裡還有些類似的,待會兒便讓婢女送過來。二嫂喜歡什麼?不如直接過去我那裡挑罷?”
小王氏與顏氏都是世家女,自然並非什麼眼皮子淺的,立即婉言推辭。李遐玉卻道:“我平素並不喜戴什麼碧玉簪、白玉步搖,這些也與我並不相稱。若是兩位嫂嫂戴着,豈不是更相得益彰?”接着,她也不顧她們都推說不想要,回去便讓雨娘晴娘分別拿着上好的妝匣,挑了幾樣頭面首飾給她們送過去了。
至於王氏送的這些,李遐玉照舊全都丟給謝琰回家處置,連染娘所得的也不例外。女兒是他們的心頭肉,都捨不得她受半分委屈傷害。王氏固然不可能對自己的孫女不利,但李七娘姊妹二人心如毒蠍,又如何可能會顧慮這些?
正將這些都處置妥當時,便有僕婢來報,說是崔家與王家的郎君過來拜會,而謝家的郎君們皆不在家中,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置是好。李遐玉聽了,勾脣一笑,施施然地起身:“我去見一見他們,許是有什麼急事也說不定。”
當她帶着數名婢女牽着染娘往外院而去時,在那裡等着的管事娘子眼珠子轉了轉,躬身行禮引路。看着她半路喚了個婢女叮囑了幾句話,又使她匆匆忙忙地去中路報信,李遐玉只當作沒瞧見,很是有閒情逸致地問:“來的是哪幾位郎君?尋的又是咱們家的哪一位郎君?”
她這位阿家也不知是如何想的,崔家、王家如今都算是自家的親戚,就算是她出面招待,也沒有人能說出什麼不是來。而且,若是算計到這兩家的郎君身上,她便不懼三大世家都跟着丟盡顏面麼?
“來的是兩位陌生的小郎君,說是要拜會三郎君,奴方想着叫人請三郎娘子出面。不然,怎敢驚擾三郎娘子的清靜?”那管事娘子口齒伶俐,行至中路外院之後,又有一位中年管事也迎過來:“兩位小郎君聽說三郎君這些天歸來得遲,都說要改日再來拜訪……”
李遐玉擡眼望去,就見兩位風華正茂的少年郎正徐徐行來。二人皆是玉樹臨風的世家子,舉手投足優雅至極,生得又俊美,端的是引人矚目。不過,兩人性子瞧着便十分不同,一個沉穩安靜,一個含笑跳脫,倒是各有千秋。
“某崔簡,見過阿嫂。”
“某王旼,見過表嫂。”
難得正篇出來一下~~
不過確確實實只是打醬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