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深秋轉瞬即逝,寒意蕭蕭的初冬將至,塞北迎來了一場薄薄的初雪。一場冬雪一場寒,前些時日仍穿着絢麗秋裳的人們紛紛着上夾襖,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免受冬寒的侵襲。大街小巷中,城外的莊園裡交上來的糧食與野物都送入了主人家。無論是貧寒農戶或是官宦人家,都開始緊張地準備過冬,將柴米油鹽醬醋備齊,以熬過即將來臨的寒冬。弘靜縣的李家老宅中,此刻亦是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大管事李勝面帶喜色地清點着一車又一車的糧食野物以及木炭柴火等,時不時仔細翻看一番,才教僕從卸車入庫。
“大管事,這是廚下擬的食帳,請過一過目吧。”廚房的管事腆着肚皮,捧着長長的食帳過來,“先前的食帳娘子不滿意,俺們趕緊又擬了一回!若是再教娘子斥回來,俺這管事大概就不必做了。唉,小娘子的及笄禮,咱們家也是破天荒頭一次辦,俺們都有些戰戰兢兢,生怕做錯了。”
李勝打開食帳匆匆地掃了一眼,冷哼一聲:“明日便是小娘子的十五歲生辰,你們別光想着及笄禮,反倒是連主人家的家宴也忘了個乾淨。這食帳大差不差,給娘子送去罷。新鮮食材儘管採購來,一個月後還有大喜事要辦!”
“是,是,某省得。”
不僅外院忙忙碌碌,內院中的婢女僕婦們亦是將每一個角落都灑掃一新。數百盆花期較遲的晚菊點綴在樓臺亭閣中,綻放芬芳。十月本便是人間芳菲盡的時候,秋菊只能趕上最後的時刻,而寒梅與水仙花期尚早。故而,更多花瓶中插的是栩栩如生的綢花,桃杏梨梅蘭蓮,應有盡有,皆是孫秋娘與婢女們巧手扎出來的。
提着沉重的陌刀經過幾盆晚菊邊時,李遐玉興致突來,端詳了半晌:“明日一早剪幾朵菊花供咱們自家簪戴,祖母瞧着應當會很歡喜。”十月初一是她十五歲的生辰,而十月初三便是她舉行及笄禮的吉日。李家人一向並沒有慶祝生辰的習慣,只有逢李和與柴氏的生辰時,纔會行宴。他們這幾個小輩生辰的時候,若能得空聚在一處便舉行家宴,若是連自個兒都孤身在外便只能作罷了。
十月初一與立冬之時相差彷彿,正逢休沐之日。且十五歲生辰不同尋常,故而柴氏早便命李和、謝琰、孫夏必須從軍營中回來參加家宴。因婚前避諱的緣故,李遐玉已經有些日子不曾私下見謝琰,心中亦有些淡淡的思念。然而,轉念想到月餘之後他們便要成婚,又不由得生出幾分喜意。
及翌日,李遐玉照舊去往演武場習武,遠遠便見謝琰正與李遐齡對戰,刀光槍影帶起凜冽的殺意。她微微一笑,提着陌刀殺入其中,孫秋娘見狀也衝了過去,場面頓時混亂起來。亂戰當中,謝琰用橫刀壓制着她,半引半退將她帶到旁邊。兩人皆出了一身汗,頭頂白氣繚繞,相視而笑。
“何時回來的?”
“昨天深夜。因時候太晚了,又難突破重重障礙去尋你,便自行歇下了。”因着院子被改成了婚房之故,謝琰如今只能在外院客房中歇息。孤零零地睡了將近兩年,也自然而然與李遐玉隔了開來,不好與過去那般時時相見了。
“我以爲你今早才能回來。若是提早遣人送個信——”李遐玉想起祖父祖母在外院內院之間的層層佈防,也不禁失笑。自從過完納彩、問名、納吉、納徵、請期五禮之後,兩位老人家不知爲何便彆扭起來。彷彿是不甘心讓謝三郎就這麼輕易娶得自家孫女歸,他們時不時便以循禮爲名難爲他,嚴令兩人不得如過去那般隨意相處,儼然便忘了李家好像從來沒怎麼遵循過俗禮一般。
謝琰從懷中取出一支打磨精美含翠欲滴的長簪:“好不容易做出一支你能戴出去的簪子,這回及笄禮能用得上麼?”長簪圓潤秀致,雕着長空展翅踏雲的一雙蒼鷹,鷹目顧盼間銳利含光,彷彿能從簪中破出振翅飛翔,栩栩如生。
李遐玉雙目微亮,愛不釋手:“原本已經備好了三加三笄,主簪是祖母賜下的,用作三加釵笄時如何?”說罷,她擡起眼,眸光流動宛如水波:“想不到,三郎你那雙制弓磨箭的手,也能做出這般漂亮的首飾來。”
聽她喚一聲“三郎”,謝琰只覺得胸臆中彷彿顫了顫,含着綿綿情意:“前兩年好容易得了塊璞玉,不捨得隨意用了。之前本想用檀木給你雕支木簪,後來翻出這塊璞玉,便索性拿木簪練一練手,再細細雕琢了一番。”他並未提及,璞玉其實得了好些塊,不知被他糟蹋了多少。幸得絕大部分都不過是尋常玉石,否則教他這麼耗費下去便是暴殄天物了。
“那你也一定攢了不少木簪,都拿來與我瞧瞧。平日裡插着檀木簪也足夠了。”布衣荊釵又何妨?騎馬狩獵殺敵,也用不着什麼名貴的首飾,倒不如木簪更結實些。若簪頭磨得鋒利些,還能當成武器禦敵呢。
“攢了足足幾盒,便是你每日換着插戴,應當也能戴大半年了。”
兩人立在一旁低語着談笑,李遐齡與孫秋娘時不時扭頭望過去,依舊覺得心酸複雜。因着他們都有些心不在焉,打了幾十個回合便草草作罷了。不過,當孫夏與茉紗麗帶着十個月大的孫小郎過來時,演武場立即便熱鬧起來。孫小郎生着一雙琥珀色的眸子,輪廓較之旁人也更深邃一些,瞧起來格外好看,然而性情卻與自家阿爺頗爲相像,愣頭愣腦。
孫秋娘與李遐玉都十分喜愛他,輪流將他抱在懷中,又拿弓箭與胡刀逗他。小傢伙力氣奇大無比,掰住姑母與表姑母的手腕,堅定不移地伸手夠住刀鞘亮閃閃的胡刀。不過,裡頭的利刃他看不上,抓着鑲滿寶石的刀鞘就十分滿足了,咿咿呀呀地笑起來,露出米粒般的幾顆小牙齒。
“前些日子剛學了個詞,買櫝還珠——這傢伙哪裡知道,裡頭的刀刃纔是寶貝呢?”茉紗麗有些無奈地搖首,“你們也別總拿什麼寶石逗他,光是刀鞘,他就收了好幾個呢。這樣的玩物,未免也太過珍貴了些。我看,憨郎做的小弓小箭就夠他頑了,三郎與玉郎也做了些木刀、彈弓,他揮得也很有勁頭。”
“咱們家孫小郎,往後定會和他阿爺一樣,勇武無比。光是這身力氣,便足以傲視旁人了。”孫秋娘笑道,“阿姊你剛從莊園中回來,恐怕還不知道罷——前兩日郭家世母帶着媳婦孫兒來咱們家,咱們孫小郎將郭小郎製得動彈不得,哭得驚天動地。誰知郭小郎哭着哭着,將咱們孫小郎也惹惱了,哭得嗓門更大,唬得郭小郎瞪大眼,連哭都忘了。”郭小郎便是郭樸的長子,年紀只比孫小郎小一個月。
“不僅氣力大,原來嗓門也比旁人大。”李遐玉失笑,戳着孫小郎的圓胖臉頰,“平日裡不怎麼見他哭,咱們早先都不知道呢。”
“可不是麼?”茉紗麗道,“他是個極好養的,若是吃飽了又有東西頑耍,便自顧自都能耍一日。我這當阿孃的幾乎都不曾聽他哭過幾回,這次也將我嚇了一跳呢。不過,哭過了也罷了,根本不用哄便撅着屁股頑去了。”
“這樣的性子纔好呢,不嬌氣。”李遐玉道,掂了掂他的重量,“又重了好些。每日光是抱着他,便頗費手勁罷。”
“可不是麼?就像抱了個秤砣在懷中似的。”孫秋娘接道,“過些日子與阿嫂比手勁,說不得我便不是對手了。”
說笑歸說笑,習武仍須得繼續,茉紗麗便命僕婢將孫小郎抱在一旁,也與李遐玉、孫秋娘一同射箭熱身。孫夏、謝琰、李遐齡依舊分別對戰或獨自練習招式。多年過去,他們的一招一式中煞氣更甚,沒有絲毫多餘的華麗招式,教人看得心驚膽戰。
練習完後,衆人便各自回了院子。念娘早已經取出了妝匣等候多時,待李遐玉匆匆沐浴一番後,便勸道:“這可是十五歲的生辰,元娘若不好好妝扮一番,豈不是辜負了這大好時光?每次二孃千辛萬苦尋回的上好脂粉都不曾用,便賞給底下那些小丫頭了,着實太可惜了。前些時日新送了些茉莉粉,不似鉛粉那般蒼白,元娘不妨試一試罷?”
李遐玉實在拗不過她,只得道:“可貼花鈿,不許描面靨。”她一直不懂得欣賞那些世家官宦內眷們的妝扮風氣。在臉上點紅色或藍色的面靨究竟何處覺得美?若是眼靨還好些,眼角勾個上挑的紅尾,瞧起來也精神。想到此,她又有些恍惚——眼靨究竟是何時起的風氣來着?她如何會知曉?
得了她的應許,念娘便歡天喜地取出脂粉花鈿等,給她細細妝扮起來。薄施茉莉粉,用螺子黛勾勒眉峰,再於雙頰塗上淺淺一層胭脂,額間貼上梅花瓣似的花鈿,脣上抿一層幽香的口脂。
梳着墮馬髻,插上白玉點梅步搖,點綴着幾圈細細的金釵朵,再簪上深紅的重瓣菊。待穿上銀紅色夾襖,披上雪白的貂裘之後,兩位貼身婢女看得雙目都直了,吶吶道:“咱們元娘這般模樣,比什麼世家小娘子都出衆呢。”
可不是麼?美目顧盼,舉止優雅從容,隱約又帶着貴氣,絲毫不像平日裡英姿勃發的模樣。彷彿是哪家頂級門閥的小娘子,誤推門而入。讓上至李和、柴氏,下至孫夏、茉紗麗、李遐齡、孫秋娘甚至孫小郎,都看得目不轉睛。
而謝琰卻絲毫未曾變色,只垂目淡淡一笑:他早已經迫不及待,想將心上人娶回家了。從今往後,便是她還有千般姿態,也只能他一人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