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饑荒,參領府邸典當了忠孝仁義的御筆匾額,幾箱珠寶首飾,幾本額孃親自抄寫的《妙法蓮華經》,一顆夜明珠,爲周遭的罹難百姓換來一口飯飲。博啓是三姨娘車氏所生,她是車孝廉家的孫女,出自書香世家,知書達禮,與世無爭。六姨娘徐氏是人牙子賣給阿瑪作妾的,我進宮的時候她纔剛過門,也是老實之人,至今無所出。幼弟成珵是我進宮冊爲德貴人之後,阿瑪出征前給四姨娘武氏的遺腹子,現今也有十來歲了。四姨娘武氏和五姨娘宋氏不睦已久,時常口角,家務事全賴三姨娘從旁協理。額娘佈施了許多粥米給附近的饑民,可是供不應求,很快,府裡換來的存糧便不夠了,雖有車孝廉家和額孃的喜塔臘孃家接濟,也只得艱難度日,習慣了錦衣玉食的四姨娘和五姨娘便吵着要投奔成璐,額娘不準,五姨娘便自己收拾行囊,賭氣回了江南的麗春院。
這麗春院,自從當年有幸得皇上賞光後,自是光彩奢華,生意興榮,可是,江南也鬧了饑荒,無人來此買醉享樂,姑娘們都投奔到了京城的春霄閣或繡莊裡,大廳裡一片悽清,空蕩的樓房突然傳來一聲男人的怒吼:“快叫你們老鴇子出來!”玉樗低着頭,慢慢走下閣樓,甩着粉色手絹賠笑道:“誒呦,徹葉勒老爺啊,這麼火急火燎的,坐下來陪奴家喝杯香茶,快活快活嘛~”說着便撲向徹葉勒老爺的胸膛,那老爺一把將她推開,她那纖腰哪經得住這一推,直接便跌在地上:“我去你大爺的!”徹葉勒老爺見她跌在地上,伸手叫道:“快拿錢來!”玉樗賠笑:“老爺,是什麼錢啊?”徹葉勒老爺掐起玉樗的臉頰:“少他媽給老子裝蒜了,這個月地租呢!”玉樗被捏着臉,勉強說着:“我,我去拿,去拿……”說着,徹葉勒老爺放開了玉樗,搬了凳子在大廳裡坐下,見她還沒下閣樓,叫罵:“操你祖宗的,快點!”玉樗將現銀和票據都拿了來,徹葉勒老爺這才作罷,臨走前啐道:“臭**,最好給我小心點!下個月地租還是這個數,另外再加收一兩二十文的利錢,別讓老子他媽過來砸場子,自己媽的自覺點!”玉樗只得賠笑:“是,是,老爺您放心,奴家定會按時交租的。”徹葉勒老爺昂首闊步出了麗春院,玉樗攪着手絹,慌張跺腳:“哎呀,這可如何是好。”
又過了幾日,五姨娘便帶了她房中頗有姿色的幾個丫鬟住進了麗春院,幫麗春院打掃收拾,五姨娘教導姑娘們琵琶唱曲,玉樗教導姑娘們舞蹈化妝,姑娘們邊學着本領,邊逢迎達官貴人,漸漸使麗春院重煥生機。這日玉樗正打着算盤,在賬簿裡記賬,五姨娘便搖着團扇過來:“怎麼樣,妹妹,我那兒挑來的姑娘,資質都不錯吧?”玉樗打着算盤,記下數額,擡頭對她莞爾道:“姐姐房中的人,妹妹怎敢挑剔?姑娘們可都是自願的嗎?咱們這兒可不逼良爲娼。”五姨娘用團扇掩面笑道:“到了這兒還什麼願不願的,反正不都是要賣的,這兒姑娘走了一大半,得虧姐姐我從烏雅府裡還帶人過來撐個場面。”玉樗邊記錄着邊道:“你一下帶了這麼多人,烏雅府那邊沒有過問嗎?”五姨娘搖着團扇,嘆道:“反正那些姑娘在烏雅府裡也呆不下去,怎麼着也要混口飯吃,那府裡的夫人跟個泥菩薩一樣,自身難保了還想接濟災民,姐姐我本想投奔我女兒家的,無奈,當初和我女兒,如今的阿靈阿夫人,鬧了點矛盾,也不好意思搬過去仰人鼻息,便回來重操舊業了唄。”玉樗蘸着墨汁,嘆道:“想當初,你被烏雅家的管家招進參領府裡做妾,多少姐妹豔羨,真是世事難料。”她邊寫着邊道:“如今的世道不比當初了,越來越困難了,姐姐可要打算好呀。”五姨娘嘆道:“我還能如何打算?聽天由命罷了,我乏了,先失陪。”說罷,便打着哈欠,扭捏腰身離去。
這日,姑娘們圍在一起切磋技藝,閒暇時,聚在一起說笑,突然,跑堂的龜奴拎着一筐野菜進來道:“各位姐姐,有好消息啊!快去看看!”其中一位姑娘笑問道:“什麼好消息啊?”龜奴道:“城門那兒貼了皇榜,快去看看吧!”姑娘們面面相覷,對龜奴道:“我們都不識字,不如你說給咱們聽吧。”龜奴把菜筐放下,搬了凳子坐下,對她們道:“皇榜說,皇宮的擷芳殿在各地招攬乳孃,凡身體健康,沒有殘疾,奶水充足,會帶孩子的,皆可應選。”其中一位姑娘道:“那,這跟咱們姐妹有何關係嗎?”龜奴撓撓頭:“也對啊,皇上召的是乳孃。”正聊着,一把聒噪的嗓音襲來:“你們看,我可以應選入宮嗎?”五姨娘搖着團扇,扭捏走來。有一姑娘道:“五姨太,您別開玩笑了,咱們怎麼可能進宮呢?”五姨娘道:“誒?爲什麼不行?我還是德妃的五姨娘呢!”又一把成熟風韻的聲音襲來:“異想天開了,咱們哪有資格進宮呀。”姑娘們見是玉樗來,忙起身行禮:“媽媽好。”玉樗莞爾:“大家坐吧。”又對龜奴道:“阿旺,快去準備野菜吧。”阿旺應着便幹活,午餐不見半點葷腥,五姨娘吃了幾口,便重重地放下筷子離席。玉樗看了看滿桌的姑娘,莞爾道:“如今咱們還能吃到這桌菜和番薯,已經不錯了,尋常人家更是三餐不飽,如今能光顧咱們的,都是爲富不仁的鄉紳富豪,咱們要時刻記住一句話,叫,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我們吃着難以下嚥,可在那些窮苦人眼中,這已是絕世珍饈。”其中一個姑娘聽她說着,便放下筷子掩面啜泣,旁邊一個安慰着,玉樗問道:“怎麼了?”旁邊那個姑娘解釋道:“她爹早年餓死了,她娘帶着她在街頭討飯,沒人駐足施捨,活活餓死了。所以她才進了烏雅家賣身葬父母。”話音剛落,此起彼伏地輕聲響動:“我也是,我也是。”玉樗莞爾:“好,既然大家都是,那就和平常一樣,享用這桌佳餚吧。”用完膳之後,玉樗上了閣樓正要回房,被五姨娘叫住:“我說妹妹,你也忒寒酸了。”
玉樗道:“喔?”五姨娘指着華麗的廳堂道:“你瞅瞅,你瞅瞅,這麼華麗的麗春院,居然給咱們的姑娘吃那些?一點葷腥都沒有,妹妹,你這兒到底是尼姑庵呢,還是妓院啊?”玉樗道:“姐姐,如今世道困難,再說,市面上也實在沒有什麼好菜,肉攤又貴,目前麗春院經濟吃緊,得有節餘,所以我才讓阿旺他們上山挖了些野菜來,又吃不壞身子,怎麼吃不是吃?”五姨娘搖着團扇,面有不悅,扭捏離去。晚上,玉樗坐在燈前,想了又想,她回憶起當初生下的一雙兒女,被迫與她分別,伸手進寢衣,隔着肚兜,摸着自己的奶胸,不由地淚如雨下,正思念着,忽聽見敲門聲,玉樗擦乾淚痕,喚道:“進來。”有一小姑娘抱着枕頭進來道:“媽媽,我,我不敢自己睡,我怕……”玉樗見她瑟縮,微笑道:“沒事,你躺在這兒,閉上眼,媽媽給你說故事,這樣就不怕了。”那個小姑娘點頭,到牀上躺下,玉樗幫她蓋好被子,跟她講述:“從前吶……”燭影在房中搖曳。
又過了一日,衆人聞聽玉樗要去應選乳孃的消息,全都大驚。玉樗自己去參加了當地的徵選,合格通過,過幾日要進禮部遴選,若是通過之後,再經內務府甄選,最終決定是否留用,初選過了不久便是複選,複選通過後,進京的盤纏行囊都打點了,玉樗將麗春院交給五姨娘打點,便隨應選乳孃的隊伍抵達皇宮,最終結果自然是留用,她被擷芳殿的主管太監分配給了毓慶宮,負責照料小公主。
這日,李佳氏帶着小公主在御花園散步,玉樗跟在小公主的乳母身旁觀摩學習,正逛着,衆人止步,屈膝行禮,玉樗沒反應過來,懷抱小公主的乳母提醒道:“那是灩答應,是少小主的長輩,你快行禮,快。”玉樗這才屈膝低頭,灩答應搖着團扇,輕笑道:“側福晉的身子可好些了?”李佳氏莞爾一福:“勞灩娘娘關心,婢妾好多了。”灩答應道:“我要去太后那兒陪她說話,由此穿插過去,便少走了彎路,側福晉可願相讓?”李佳氏莞爾:“這個自然,灩娘娘請。”說罷,便恭順地率下人們退到一旁,爲灩答應開拓出一條通路,灩答應搖着團扇與宮女走去,李佳氏向灩答應一福,才繼續往前走着。方纔談話間,玉樗偶爾擡起頭,仔細瞧着灩答應,只覺得眼熟。深夜歇息時,玉樗問主管小公主起居的乳孃道:“嬤嬤,灩答應是哪個宮的小主?”那乳孃道:“你打聽這做什麼?人家灩答應可深得皇上和太后娘娘的喜愛,很得寵呢!”玉樗莞爾道:“奴婢知道,可是奴婢是新來的,還分不清宮中的去路,求嬤嬤指點。”乳孃笑道:“瞧你,笨得和牛似的,記好了,灩答應住在鍾粹宮,離這兒有一段距離。”玉樗暗自複述:“鍾粹宮,鍾粹宮……”接着莞爾道:“嬤嬤,您照顧了一天也很累了,不如奴婢來照顧小公主吧。”乳孃打着哈欠:“也好,那就交給你了。”玉樗恭敬答是。
又過了一日,玉樗趁着出宮辦差,偷跑到了鍾粹宮裡,守門的小太監阻攔道:“咱們這兒還不要乳孃,你是哪來的?敢往裡頭闖?”玉樗見小太監阻攔,跪下磕頭:“懇求公公您通融,奴婢給您磕頭,給您磕頭。”小太監爲難道:“你不要這樣,大家都是奴才嘛,你也理解理解我啊,不是我不放你進去。”只聽裡面傳來男女的狎暱聲:“誒呦,皇上,不要嘛~”“朕就是要咯吱你,再來,再來!哈哈哈哈!”玉樗問道:“是誰在裡頭嗎?”小太監道:“我的姑奶奶,您行行好,別在這兒跟我耗了,小主她正伺候皇上呢,要是你一闖進去,龍顏大怒不說,還要連累咱們奴才。”魏珠出來道:“皇上讓咱家出來瞧瞧,外面什麼動靜這麼吵。”小太監道:“總管,這個乳孃說要見小主。”魏珠打量着玉樗,蔑視道:“小主豈是什麼人都能見的?快給咱家滾遠些,別驚擾了聖上。”小太監也附和道:“就是,快滾吧!”玉樗只得賠笑鞠躬,低頭離去。
皇上耍鬧了一番,穿戴齊整出來,問魏珠:“方纔什麼人來此吵鬧?”魏珠躬身道:“回稟皇上,是一個乳孃。”皇上疑惑道:“一個乳孃?”他不去多想,便坐上鑾駕往南書房去。夜間,灩答應正坐在屋裡繡花,靈臺將玉樗領進屋裡,玉樗不敢擡頭,一進屋便跪在地上,向灩答應磕了個頭:“奴婢叩見灩小主。”灩答應用鐵鉤挑着燭芯,語氣冰冷:“起來吧。”玉樗起身,只擡頭一瞬,灩答應和玉樗都大驚,靈臺斥道:“大膽!怎敢直視主子!還不趕緊低頭!”灩答應斥道:“越發沒規矩了!我讓她低頭了嗎?”靈臺爲難道:“可、可是,小主,這……”灩答應上前扶起玉樗,對靈臺道:“你先出去吧,我和她有事相談。”靈臺應着便出去,灩答應扶玉樗坐下,玉樗嘆道:“想不到,你竟然是這兒的小主。”灩答應道:“我也想不到,你竟然是這兒的乳孃。”玉樗嘆道:“世事難料。”灩答應道:“的確難料,不過這皇宮裡,也很難熬,有時候,就算關起門來說話,也要忌諱旁人,一旦有人覺察到你一絲行差踏錯,都會釀成大禍,所以,媽媽你萬事小心。”玉樗道:“這個自然,我必然事事當心。”玉樗起身,去查看了門窗,見四周無人,關好了門窗,走回裡屋坐到灩答應身旁,道:“江南也鬧饑荒,麗春院也很困難,咱們地租都快交不起了,所以,媽媽纔想着應選入宮,有個差事,每個月還能接濟一點。”灩答應嘆道:“可是,一進了宮就不能有回頭路了,媽媽你可想好?若沒了你,麗春院可就不再是原來的麗春院了。”她拿起繡板繼續刺繡:“當初皇上只欽點了思卉姐姐,並沒欽點我,思卉姐姐可以做旗人家的女兒,我想,我也可以,她能進宮,我當然也要進來。”玉樗莞爾:“這個媽媽懂,你從小就和思卉要好,麗春院裡還真沒見過像你們這般要好的姑娘。”她頓了頓,接着道:“對了,你可得瞞住了,要是被發現,這可不是鬧着玩的。”灩答應莞爾:“媽媽你放心,就算被旁人發現,我也還有皇上的恩寵,就算我冒充旗籍入宮,我得皇太后信任,他也不敢把我怎麼樣的。”玉樗道:“如此最好,可還是得小心爲上。”二人正聊着,門外便有窸窣的樹葉聲,靈臺大喊:“什麼人!”玉樗大驚:“糟了,咱們方纔可是說錯了什麼?”灩答應眼珠亂轉,故作鎮定,喚道:“靈臺!靈臺!”靈臺進屋,向灩答應一福:“小主。”灩答應問道:“方纔門外可是有人?”靈臺道:“天色太晚了,奴婢沒看太清,好像樹叢裡是有個人影,剛纔嗖地一下就不見了。”灩答應攪着手絹踱步,自言自語:“不,不會有人探聽咱們的,不會的……”玉樗向灩答應跪下叩首:“小主,天色已晚,奴婢要回去了,小主晚安。”說罷,便提着燈籠回去。
養心殿內,皇上正在龍牀上歇息,兩個御前宮女手持團扇正在那缸玄冰前扇涼,殿外知了聒噪,那探聽的黑衣人附耳魏珠,魏珠聞言大駭,只道:“此事非同小可。”皇上閉着眼睛,慵懶問道:“那個乳孃和灩答應的關係,都打聽清楚了嗎?”魏珠隔着簾子,恭敬回稟:“回皇上的話,奴才讓人去打探了,不過,在奴才說出結果之前,懇請皇上饒恕奴才。”皇上道:“你說便是了,朕赦你無罪。”魏珠跪地叩首:“回皇上,據查,乳孃來自江南麗春院,而灩答應也是麗春院的。”皇上問道:“麗春院?喔,朕記得,當時南巡時候去過的。”魏珠道:“奴才還打聽到了,灩答應她自己說,就算她冒充旗籍入宮,她得皇太后信任,皇上您也不敢把她怎麼樣的。奴才也不知此話是真話還是隨口胡謅。”皇上猛然睜眼:“她,真是這麼說的?”魏珠道:“探子打探的消息,奴才也不知真假,求皇上明辨。”皇上閉目道:“罷了,朕不想追究。此事關係到勤貴人,若朕下令徹查,不知有多少人頭要落地。”
寧壽宮裡,掃地的宮女附耳阿柔,阿柔立刻去附耳太后,太后聞言,大驚,恨聲道:“很好,很好啊!居然一直都在矇騙哀家!麗春院,哼哼,那可是教了不少齷齪手段的下賤地兒,竟然調教出灩答應這般的小騙子,進宮來矇騙哀家!”她緊緊捏起一個茶杯,猛地將它砸碎。阿柔喚人來打掃,太后平復情緒,冷冽道:“灩答應冒充旗人,已是死罪,至於,跟她做過好姐妹的勤貴人,也很可疑,你派人替哀家多留意。”阿柔應道:“主子放心,一切交給奴婢。”正說着,勤貴人便上前請安:“臣妾給太后娘娘請安,願太后娘娘鳳體安康,福綏綿長。”太后依舊是和藹的面容:“起來吧。”勤貴人起身,莞爾道:“臣妾聽說太后娘娘最近不思飲食,特意做了個薄荷香包,懇請太后娘娘笑納。”說着,便從袖口掏出一個繡着彩雲呈祥的薄荷香包,阿柔接過,拿在手中聞着,微笑道:“小主的手好巧,果然很清涼舒服。”說着便轉交給太后,太后輕輕一嗅,莞爾道:“真是辛苦你了。”勤貴人恭順答道:“太后娘娘,這是臣妾應該做的。臣妾要去鍾粹宮找妹妹說話,先告退了。”勤貴人一福,太后莞爾頷首,見勤貴人遠去,太后將香包緊緊攥在手裡,笑意冰冷,目露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