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漸漸顯出一絲光亮,樹林中終於不再深沉幽暗。
幾名黑衣男子在林間疾步,與從其它方向來的夥伴匯合一處立有無字石碑的空地。石碑旁站着一名三十多歲的男人,身軀挺拔,神色肅穆,冷冷掃視一圈回來的人,喝問道:“居然失手了?”
“一個死了,正在查明身份。”當先一名黑衣男子說道,“還有一個與之前的情報相同,正是趙慎琢。”
“如此肯定?”
黑衣男子點頭,“雖然容貌不同,但身形與武功可以確定。”
另一人插話道:“據說趙慎琢會易容之術。”
“當初汪府一事,嘆其年少了得,放他一馬,看來是個錯誤的決定。”男人眯起眼睛,陡然升起殺氣,“務必活捉趙慎琢,拿回那樣東西。”
“是!”衆人齊齊領命。
眨眼間,一陣疾風掃過,無字石碑旁再無人影。
樹林深處,草木鬱鬱蔥蔥,鳥兒在枝頭鳴唱,有野兔蹦跳於草叢間,啃食新鮮的嫩草,一派怡然自得的山野風光。晶瑩的露珠在細長的葉面上滾動,顫顫巍巍的掛在葉尖上,忽地草木一陣晃動,露珠墜落在一隻人手上。
這本該是一隻好看的手,骨節分明,指甲修剪整齊。
但是現在,露珠滾動卻化不開手背上的血污,連指甲縫裡也滿是黑泥。更可怖的是,地面上彷彿獨獨只有一隻手,不見身體的其他部分。
小獸們在那一陣騷動後,似乎覺察到了可怕的氣息,四散逃開,林子裡一時靜謐的詭異。
片刻後,草叢裡響起刻意壓低的喘息聲,那隻手漸漸收緊,緊摳泥土,接着一個人像是從土中鑽出來似的,氣喘吁吁的趴在地上。
趙慎琢翻身,仰面躺在地上,撥開戳眼睛的草葉,長長的呼出一口氣,吹得青草亂顫。
左邊袖子被全部扯下,撕成了長條包紮傷口,泥土和凝固的血混在一起,已經分辨不出原本的顏色。
他閉上眼,待頭腦清明瞭些,身上又積攢起力氣後,伸手撥開面前的植物。
長長的葉子晃動着掃向兩旁,迎來的不是耀眼的陽光。
一個人站在他身邊,居高臨下的看過來。
陽光在那人背後散開,化作一道光暈,猶如從天而來。
“你受傷了,我帶你去找大夫。”
有人動作輕柔的扶他,趙慎琢想要推開,現下確實需要儘快療傷,但是他自有辦法,不能在如今無法明確的情況下連累他人。
他的手按在對方的肩上,“不用……”
陌生的嗓音帶着熱情的語氣,“沒關係,小事。你受了傷,別動,我揹你。”
趙慎琢搖頭,“你們快走,我要去別的地方。”那些人必定不會罷休,不知何時會出現,說不準就將他們也當作同夥。
那第一個出現的人開口道:“你要去哪兒,我帶你去,我們有馬車,又快又方便。”
“……你們不想捲進江湖恩怨,遭人追殺的話,就趕緊跑遠遠的。”他說話透出不耐煩,揮手推開拽着他的人,然後起身後徑直往東邊走去。一動不動的在土坑裡躺了一夜,腿腳有些不利索,走的慢,可他完全沒有停下的意思。
裴嶽棠看一眼那道倔強的背影,低頭時看到土坑裡那支染血的羽箭。他示意車伕撿起箭,細細從頭看到尾,目光一凜。
“鷹天府的東西。”車伕小聲說道。
裴嶽棠的手收緊,轉頭往趙慎琢離開的方向快步走去。
趙慎琢正慶幸裴嶽棠二人沒有繼續糾纏,誰料胳膊猛地被人拽住,緊接着腰間收緊,竟是還沒等他出手,已經被人打橫抱起。
“你……”趙慎琢哭笑不得。
這人是真傻還是裝傻。
暫時安全後仔細一想,從那些人的佈局、武功來看,絕非流寇一類的等閒之輩,又出現在京畿重地,他能想到的,只有曾交過手的鷹天府。
如果要算汪家那筆帳,鷹天府絕對不會等到現在。
昨晚的情形,也許是他和桂喜誤入,被鷹天府誤認爲捕殺對象。
可憐桂喜,陪他出來收回花鶴翎,卻是無辜丟了性命。
沒有完成捕殺任務的鷹天府會持續不斷的追擊,哪怕最後發現殺錯了人,也要將他抓獲。而與他在一起的人必定會被當做同夥,一起捕殺。
令人聞聲色變的鷹天府,就是如此的狠毒果斷。
所以,他不能求助於任何人,希望裴嶽棠離得遠遠的。
可這個人就是“陰魂不散”,明明在侯府時那般謹小慎微的人,在侯府有變故之後,反而變得膽大了。
“我受傷並非江湖恩怨,而是遭鷹天府追殺。”他決定說出實話,讓裴嶽棠知難而退。
“我知道。”裴嶽棠淡淡的說,“鷹天府也會殺好人。”
趙慎琢語氣不善,“你我並不認識。”
裴嶽棠道:“你不像。”
“……”話很天真,但語氣篤定無疑,趙慎琢無語以對,想掙扎,可牽扯的傷口撕裂般的疼痛,腰間的手同時收的更緊,只得暫時任由裴嶽棠抱着自己往回走。
沒多久,撥開擋路的樹枝,一輛馬車停在小路上。
車伕搬下來一張小凳,趙慎琢眼睜睜的看着裴嶽棠抱着自己不撒手,面不改色的踩上凳子,踏上車轅,橫過來鑽進車廂。
在把他放在座位上的同時,馬車動了。
這兩個人相當的心有靈犀。
馬車越走越快,他此時沒有能力跳車。
裴嶽棠沒有繼續說話,從座位下面拿出藥箱,用小剪子剪開髒兮兮的包紮,然後取竹筒裡的清水和乾淨的巾子清洗滿是血污的肩膀。
他叮囑道:“這藥膏大概能暫緩毒性發作,就是抹上去疼痛異常,你可千萬別咬着舌頭了。”
趙慎琢點點頭,從始至終,他沉默不語,看着裴嶽棠忙活。
墨綠色的藥膏抹在肩膀上確實刺痛入骨,但還好能忍。
裴嶽棠偶爾掠到他臉上的目光裡漸漸露出欣賞讚許之色。
用乾淨的布條重新包紮好傷口,裴嶽棠又取出自己的衣衫罩在趙慎琢的身上。
衣衫對趙慎琢來說有些長,柔滑的布料貼在裸露皮膚上,感覺十分舒服。他看一下被收拾妥當的左肩,開口說道:“你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姓。”
裴嶽棠眉眼一彎,笑問:“請問閣下名姓?”
“趙慎琢。”老老實實的回答,因爲沒有欺瞞的必要。
“趙慎琢……”裴嶽棠笑眯眯的重複一遍,看起來溫和有禮,“你看,我不是知曉你名姓了?在下姓裴,名嶽棠。”
“……”趙慎琢無奈的笑了笑,和在臨陽侯府時相比,裴嶽棠的舉止言行又有些不同。
車輪“骨碌碌”地轉動,行走在林間小道,難得的清風綠葉,寧靜平和。
“趙,慎,琢?”車裡,裴嶽棠一字一字的念着,聲音潤朗好聽。他似是想到什麼,眸光一閃,用驚喜的語氣問道:“你便是一年前,獨闖汪府,在鷹天府衆目睽睽之下,取走南海璇天島丟失寶物,寶蓮玉佛的盜俠趙慎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