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名侍衛知她眼下是馬皇后跟前的紅人,自不會阻攔,“昨晚下了場雨,路有些泥濘,徐小姐請顧着腳下。”
徐長吟笑着謝過,往田頭走去。
兩名侍衛望着她的身影,左首邊的圓臉侍衛低聲道:“這徐小姐倒是真不露相,前次贏了公主,後來又在賽馬場大出風頭,聽說詩詞文章做得也好,着實不簡單!”
右側的長臉侍衛附和:“聽說皇后娘娘每日都召她入宮,極是寵愛,看這態勢,八成是打算賜婚了!”
“看着像,我……”長臉侍衛表情陡然一凝,嗖地跪拜下去,“參見皇上!”
圓臉侍衛反應也不慢,立即也跪下行禮。
朱元璋朝堂後睇了眼,“朕見到人過去,是什麼人?”
長臉侍衛恭敬的回道:“稟皇上,是徐小姐!”
“喔?”朱元璋頗是意外,“她來做甚麼?”
這次是圓臉侍衛回話:“徐小姐說來瞅瞅莊稼的長勢。”
朱元璋濃眉一挑,點了點頭,朝二人揮了揮手,示意他們起身。隨即,他提步朝堂後走去。
浩浩湯湯的農田在淡淡的薄霧中隱隱綽綽,朱元璋威目微眯,在田間掃了幾眼,便見到了正與農人言笑晏晏的徐長吟,雖未下田,卻不時幫他們一把。
朱元璋笑了笑,朝身後的白臉太監吩咐道:“讓她上來!”
白臉太監不敢不怠慢,立即踮着腳下了田疇,小心翼翼的捱到徐長吟那壟地頭邊,“徐小姐,皇上宣你了!”
徐長吟訝異的轉身擡頭,果見朱元璋在廊下望着自個。她不敢怠慢,趕緊起身往廊前走去。
朱元璋將迎來的徐長吟仔細打量一番。這是他第四次見到她。初見,她在御園中以詩詞化解常綾愫等姝的戲弄。第二次,她滿身滿臉的泥水,連相貌也看不十分清楚。第三次,她的馬上英姿讓他印象深刻。這一次,他方真正看清了她的模樣。素衣素顏,長眉連娟、微睇綿藐的姿容不算上乘,卻勝在氣度清雅,沒有一絲嬌矜之氣,讓人望之十分舒適。
徐長吟走至朱元璋面前,恭謹的福下身去,不偏不倚的露了纖頸間的夔龍玉佩,“皇上萬福!”
朱元璋自是瞧見了玉佩,眼底掠過一絲間外,不過臉上並無異色,“身子好些了?”
知他指的是她遭擄之事,她小意的回着話:“蒙皇上惦念,長吟已無礙了。”
朱元璋點了點頭,銳目挪向田間,蔥鬱的菜蔬飽滿可悅,迎風搖曳着彷彿也在向他曲膝行禮。他目光一轉,定在徐長吟臉上,威嚴的口吻裡多了一記意味深長,“你可明白朕創此大本堂有何用意?”
徐長吟回眸望向田野,不疾不徐的說道:“商高宗、周成王因曉民之疾苦,故而在位勤儉,是爲守成明君。而農爲國之根本,諸位殿下公主生於富貴,若慣於安樂,必難知百姓生業衣食艱難,長而久之,若養成竭澤而漁的性情,必爲國之患矣。長吟妄言,皇上創建大本堂,是欲使諸位殿下和公主們曉得知民飢寒、察民勤苦,如此方明皇上開國之不易,方知守業之不易!”
“說得好!”她的一席話讓朱元璋龍心大悅,朗聲大笑,“天德果然教出了個好女兒!”
“長吟句句肺腑,非逞口舌之能。”徐長吟謙遜說着。
朱元璋對她的從容頗是滿意,笑道:“陪朕走走吧!”
“是!”徐長吟自不敢拒絕,揖身領命。
“這枚玉佩是老四親自給你的?”朱元璋捋着長鬚,慢聲問道。
徐長吟撫上頸間的玉佩,泰然而笑:“是!”
朱元璋奇偉不凡的臉上帶着一絲興味,“你可知這枚玉佩有何含意?”
徐長吟並未揣着明白裝糊塗,臻首道:“非我家人,莫之能許……”
朱元璋停下腳步,諱莫如深的盯着她,“看來老四對你倒是情深意厚。”
徐長吟斂眸未語。朱棣待她情深意厚?皇上若知實情,八成會治他們個欺君之罪!
“你可知老三日前請朕下旨賜婚,欲娶你爲王妃。”
徐長吟訝異的掀起清眸,“晉王殿下?”
“老三勇謀皆襲朕,脾性剛直。朕將謝興的女兒賜婚給他,他卻不喜,今次卻是中意了你。”
徐長吟微不可察的蹙了蹙眉頭,“長吟與晉王殿下只有數面之緣,不敢瞻想,亦難承厚愛。”
朱元璋濃眉微挑,“你無意老三,是許意了老四?”
徐長吟忽而有些想笑,她如今竟有能耐在皇上面前對皇子挑三揀四了。不過,她沒敢將哂笑放在臉上,偏首垂眸,佯作羞澀模樣的輕輕頷首。約契已籤,由得她反悔麼?況且,不論別的原因,真個算究起來,與其嫁給受寵的朱棡,她寧願嫁給朱棣。
她眼波含秋,容顏如水的小女兒嬌態讓朱元璋話鋒一轉,“近來老四過得不大平順,你可有耳聞?”
徐長吟臻首:“略有耳聞。”
淮安侯華雲龍留守北平府爲朱棣增築燕王府及北平城,北處一應事務皆由其持理。月前卻突傳華雲龍佔據元相脫脫宅邸,僭用故元宮中禁物,大違法例。爾後又傳華雲龍如此膽大妄爲是因朱棣授意,又道朱棣是妄圖獨霸一隅,狼子野心昭彰可表。一時間,對朱棣明裡暗裡的鼓脣弄舌四起。後更有傳,皇上對他大爲惱怒,逾月不召其見,更要黜其王爺之位。
朱元璋沉眉捋須,一臉莫測高深:“你不擔心?”
徐長吟淡淡揚笑,深施一禮:“請皇上恕長吟妄言,長吟不知何來擔心之需?”儘管這些言論在宮中傳得沸沸揚揚,但她在坤寧宮並未察覺絲毫異樣。馬皇后只言未提,對燕王依然惦念有加,關懷備至。然而,讓她篤定此乃謠言的則是,她相信以朱棣的爲人處事,縱是深懷野心,也斷然不會如此輕易讓人察覺。
她的從容不迫讓朱元璋的眼神愈發深銳,可陡然間,他仰首大笑起來,“好,好,難得你如此信任老四。”
徐長吟淺淺笑道:“皇上難道不也是十分信任燕王殿下的麼?”雖說她與朱元璋所見次數不多,但暗地裡多少也聽說過當今聖上的脾氣,疑心甚重。朱棣雖是他的兒子,可他若真認定朱棣有謀逆之心,必然不會輕恕。然眼下他提及朱棣時,未見不喜,且並未惱怒提及此事,自然是知曉那些只是流言。
朱元璋盯着她清幽的眼眸,說不清是讚許還是別有深意:“你這雙眼看得倒是清澈。”聰明的女子雖然別有魅力,卻也會讓人忍不住顧忌。
徐長吟得體的揖首,小意說道:“長吟不敢!”
朱元璋慢慢捋着鬚髯,笑意不減:“朕並未怪你。朕讓老四出京辦些差事,過幾日就會回來。”她這份慧穎明理,當得王妃之選。他的兒媳,豈能是目光淺短的女子?
“待爾父回京之後,朕倒是有件喜事要告訴他。”朱元璋行步有威的向前走去,渾厚的嗓音不疾不徐,吐出的話卻讓徐長吟心中怦怦跳了起來。
見她並未應聲,朱元璋回頭睇了她一眼,“知道是何喜事?”
徐長吟識趣的不點破:“長吟不知!”
朱元璋目光莫測,微微一笑:“不知道就好,知道的太多,有時就失了幾分意思。”
徐長吟自是應聲不迭,心中卻嘆道:期待?天知地知衆人知之事,還有何期待可言?
適巧,坤寧宮的宮人尋來,馬皇后召見徐長吟。
在朱元璋默許之後,徐長吟隨宮人前往坤寧宮。
方踏入殿中,徐長吟便聽見馬皇后愉悅的笑聲:“瞧瞧,快瞧瞧,這小嘴兒笑起來同太子一個模樣!”
繼而便見得馬皇后正滿臉慈愛的抱着個不足一歲的小胖娃娃,神態間是掩不住的喜愛。而在馬皇后身側,則坐着位秀美淡雅的宮裝女子,正是太子妃常氏。
似乎當今天子家尤愛此類溫善的女子,賞汝嫣如此,眼前的太子妃亦是如此。
徐長吟福下身去請安:“參見皇后娘娘,參見太子妃娘娘!”
馬皇后笑望向她,“過來坐下。”
“是。”徐長吟姍姍上前,坐在宮人搬來的軟墩上。
太子妃朝徐長吟婉婉淺笑,“前幾回見到徐小姐,隔得遠,未瞧得清透。今日細瞧得,果是嫺雅端方,淑華不盡。”
徐長吟婉婉欠首:“太子妃娘娘過譽了,長吟不敢當。”
馬皇后拭去太子孫朱雄英小嘴邊的口水沫沫,笑道:“今日讓太子妃帶你去各宮走一走,認一認人。”
徐長吟心頭一動,不敢違拗,應了聲“是”。讓她去各宮瞧瞧,皇后難道已打算……
陪着馬皇后逗弄太子孫一會後,朱雄英已是哈欠連連。馬皇后疼愛孫兒,便示意宮人將他抱回宮好生睡着。
再坐一會,太子妃也起身告退。
馬皇后坐得久了,便令徐長吟陪她在宮中散一散步。
寒風已襲,御園裡的稀珍花木多已換上冬令的植被。雖不若春花燦爛,但也別有一翻景緻韻味。
馬皇后執起徐長吟的葇荑,緩緩往前行着。倏而,馬皇后問道:“何爲女子之德?”
徐長吟不敢玩笑,仔細回話:“貞靜幽閒,端莊誠一,女子德性。孝敬仁明,慈和柔順,德性備矣。①”
“何爲誠一?”
“無欺!”
“那麼,你的德行可備矣?”
徐長吟怔了怔,謙遜回道:“尚不具矣!”她並不是溫煦謙和的性情,縱然外人皆如斯以爲。
馬皇后微微一笑,又問道:“何以戒奢?”
“先於節儉!”
“何爲儉德?”
“儉者,聖人之寶,德之共也。”
“何以入儉?”
“錦繡華麗,不如布帛之溫。奇羞美味,不若糲粢之飽。飲淡茹素,治葛織布以入儉②。”
“敦廉儉,絕侈麗,是以海內殷富。一縷之帛出自工女的勤勞,一粒之食出自農夫的勞苦,來之非易。要深明深知此理。”馬皇后滿意的頷首,話峰倏轉:“夫禍,婦當如何?”
“同其甘苦,休慼是同!”徐長吟略有遲疑,皇后娘娘與她談這些是做何?
馬皇后會心微笑:“道理你都是懂的,該如何做又可明白?”
徐長吟微嚥唾沫,“還請娘娘示下!”
馬皇后哂然,指着她的額頭道:“你這兒早已明白,何需裝糊塗?”
“皇后娘娘,有些事兒不懂即不惑,不惑即不憂。”她豈會不明曉馬皇后言中用意?以這些日子的情形來看,皇上皇后及她的爹孃具已有打算將她嫁入燕王府。而她本早與朱棣達了約契,其實並不意外。
馬皇后溫和的眸光睇向默然垂眸的她,“可知我爲何屬意你成爲我的兒媳?”
“不知。”徐長吟輕應,心下百轉千繞。
馬皇后輕撫她的手,語重心常的說道:“太子仁厚,太子妃賢德,故而上下和樂。秦王憨直,王妃怯弱,勢落偏房,闔府難寧。這使我痛心,也讓我愈爲重視得以擔當王妃重責之人選。身爲皇家子嗣之妻,王府主母,除卻賢德、雅量,更需有智、有謀。勤理持家爲其一,輔佐夫君則爲其二,她需輔佐夫君興家國、佑黎民,更需在夫君行差馳錯時,能勸其行,撫其性。”
說至此,她的眸光微沉,繼而長嘆,“他們兄弟之中,屬老四最是沉穩持重,卻也最是難測,若有一位福慧雙修的賢妃相佐,他必能成爲名揚後世的一代賢王。長吟,你錦心繡腸,亦非柔怯性情,此重任我只能託付於你!”
儘管早已明白馬皇后的意思,但真聽馬皇后說來,她心間仍是一動。她沉默良久,緩緩道:“皇后娘娘,或許嫣夫人更能勝此任!”這話她說得刻意,以賞汝嫣那般國色天香,柔情似水的女子,縱是百練鋼也能人作繞指柔,配朱棣那頭深藏不露的大野狼,纔是最爲合適。況且,若非朱棣篤信那句讖言,想必也沒她甚麼事兒。
馬皇后似知她會如此回答,“汝嫣貞靜幽閒、溫良恭儉,卻情繫太深,非上佳之選。”她看着徐長吟的目光裡多了幾分似笑非笑,“而你,理智甚於情感,我相信你會是一位賢良的王妃!”
徐長吟不覺苦笑,這是嫁人,還是任職?
“長吟此生並無大願,賢妃或賢妻只是做與人看,卻不能喜悅幸福。縱不能白首不相離,也不願與夫君相看無情。”話說得慨然,實則她早已有了決定不是麼?
馬皇后慢慢笑了開來,“怎麼,以爲這是一件任務?”
徐長吟未吱聲。
“老四性情沉冷,並不討女兒家喜歡。然我卻能許你一言,得他爲夫,此生你不會悔矣!”馬皇后語重心長的道,“長吟,記住我一言,世間天縱才情的女子終也要落歸一處,而能讓你仰望而終身者方爲良人!”
①出自《皇后內訓·德性章》。
②出自《皇后內訓·節儉章》。糲粢,(lìzī)泛指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