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擦黑,施靖儀引施家表叔來了池院。
簡素的書房裡,燃起的油燈映出幾抹影廓。徐長吟在廊下駐足,望着當中的一抹身影,若有所思。
隔得半晌,她輕步回了廂房,示意娉望退下後,困榻歇着。
“吱呀”輕響,廂房門打開,朱棣走進來,一眼即見她倚榻撐頰,昏昏欲眠。徐長吟睡得淺,聽及聲響已醒,睜眸見是他,便欲起身。
朱棣攔住了她,她便朝榻內退了退,給他挪了處地兒。朱棣也賞面,倚臥在旁,慢聲說着:“明日我要出城一趟。”
“已查到囤糧之人?”徐長吟並不覺驚異。他不會無緣無故買了那些石米糧回來。
朱棣“嗯”了一聲,“明日若覺無趣……”
未等他說完,徐長吟已笑道:“無需擔心我,我已約了梨華明日去廟裡上香,還可四處瞧瞧。”他對此事當真上心,竟是親自前往。
朱棣拉開衾被蓋住二人,握住她有些發涼的手,“此事不會耽擱多久。”
徐長吟挪了個舒適的位置,籲出口氣:“我倒希望能多待上些時候。”了卻此事,便是回府之時。
朱棣側首,“如果哪日你不嫌棄燕王府,倒成了怪事。”
徐長吟扮個鬼臉:“這話我可受不起,叫人聽去,還當我如何嫌惡王府呢!”
朱棣挑眉,丟給她抹“難道不是”的眼神。
徐長吟點着脣瓣,思量着說道:“若說在府裡也甚爲自在,只是在外頭不必有那許多的顧忌,總歸是更爲自由些。”
朱棣睇着她,眸光深深,正欲言語,門外倏地傳來淮真的啼哭聲。二人具是迅速坐起,朱棣下榻走出廂房,不多時便抱着淮真進來。徐長吟心疼抱過女兒,瞧見女兒滿臉淚花,小臉哭得紅通通的,瞧着讓她心疼不已。朱棣也見心疼,摸了摸淮真的額頭,有些低熱。他頓時面露不悅,沉眉道:“小郡主不舒適,你此前未發覺?”
楊氏忙道:“王爺,小郡主正在出牙,有些低熱實屬正常。”
出牙?朱棣與徐長吟皆一愣。
楊氏瞧出這小兩口果真不曉得,連聲笑道:“奶娃娃萌乳牙時,有些發熱好哭並不奇怪,小郡子近來常遺涎沫,這都是要出牙呢!”
朱棣與徐長吟互望一眼,徐長吟拭去淮真臉上的淚水,輕輕剝開她柔軟的*瓣兒,果然見得下粉紅的牙牀上冒出了一顆小小的牙根。她頓時又驚又喜,“淮真出牙了!”
朱棣自也瞧見,面露淡笑。就見二人欣喜直笑,懷裡的小娃兒卻嗚哇嗚哇直哭。二人未高興多久,連又哄起女兒。
“小郡主出牙怕是有些發疼發癢,需咬着些甚麼纔好。”楊氏在旁道。
徐長吟伸出纖指點住淮真的小嘴兒。豈知淮真毫不搭理,依然哭得渾然忘我。徐長吟朝朱棣睇去,朱棣也識趣,試探的將修長的指尖送到女兒的小嘴邊。豈料,淮真嗚哇了兩聲,陡然砸吧下小嘴,微微動了動腦袋,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竟不再哭了。
朱棣微微一笑,徐長吟“嫉妒”的彈了記女兒的額頭,忿忿地道:“只認爹不認娘,我白生養你了。”
淮真抽了抽鼻頭,眨着無辜的大眼望她一下,旋即又將視線挪到了她爹臉上。
如此折騰了好半晌,淮真終是漸漸睡着了。
徐長吟親了親她恬靜的睡顏,滿目溫柔:“只願她能快樂幸福的成長。”
朱棣輕輕抱住了母女二人,低聲說道:“會的,一定會!”
翌日清晨,徐長吟起早與巫梨華前往廟中敬香。娉望與楊氏留在池院,明峰隨朱棣出城,明嶽則跟隨護衛她們。
廟中香客如雲,二姝上香求籤,遂持籤去解。方至解籤處,迎面便撞見一人,竟是半個熟人,正是對朱棣“圖謀不軌”的倪慧慧!
“這緣份可真了不得。”徐長吟喃喃笑語。
倪慧慧也拿着一支籤,妙眸落在徐長吟身上,先是一怔,旋即下意識的朝她四周瞟去,隱有期盼。徐長吟善解人意的道:“我家相公今日未有前來。”
倪慧慧霎時有些尷尬的輕咳一聲:“燕夫人說笑了。未想到燕夫人也會來了荊州府,可是長居?”
“此番是隨友人前來,不會逗留許久。”徐長吟記得朱棣昨晚是如此說的。
倪慧慧頗見失望,突地露出熱切的笑來,說道:“小女子歸家後對家父說起燕公子與燕夫人相助之恩,家夫責令小女子若是再遇上二位,定要請二位過府相謝。小女子本不知二位也來了荊州府,此番能再遇,實在是有緣,切忘燕夫人與燕公子能賞面到家中,以讓小女子與家人一表謝意。”
徐長吟面露誠懇,“區區小事何足掛……”
“慧慧。”突有一清朗嗓音傳來,打斷了徐長吟的話頭。
她順聲看去,是位俊朗的年輕人,與倪玉昇頗爲相像,只是眉宇間多了幾分冷厲。一與他的目光相觸,便令人心生顫然。
“五哥。”倪慧慧轉身迎去。
倪雲齊踱步前來,視線在徐長吟身上落了片刻,這須臾時間,便將她打量了一番。
“這二位夫人是?”這話問的自然是倪慧慧。
倪慧慧遂也介紹起來,“這位是燕夫人,這位是……”她看向巫梨華,雖說前日見過,但她當真不知此人是誰。
“家夫姓施。”巫梨華靦腆的應了聲。
倪雲齊得體的向二人一一拱手爲禮,“在下倪雲齊。”
“倪公子。”徐長吟也不疏於禮數。她也瞧了出來,且不論倪慧慧,倪玉昇與倪雲齊儘管衣飾不俗,不難猜出家世不簡單,但他們毫無傲慢之色,想必家教也甚是嚴厲。只不知家教即嚴,那倪慧慧怎地見着男子就“圖謀不軌”呢?
“五哥,這位燕夫人正是我昨日提及的那位燕公子的夫人。”倪慧慧似乎是找着了幫手,“我想請燕公子與燕夫人去府裡做客,以表謝意。”
此話一出,顯是與她前面所言有所矛盾。就她方纔的介紹,說的是燕公子,想必她在家人面前提到的只有燕公子,而無她這個燕夫人。
也不知倪雲齊是否從倪玉昇處聽到了甚麼,就見他軒眉微微一攏,旋即說道:“你有此心意,五哥即在鶴壽閣擺上幾桌酒宴,還請燕公子與燕夫人賞面。”
徐長吟一哂,這人顯是知曉倪慧慧的心思,也同倪玉昇一樣並不贊同。設上幾桌酒宴?這人倒也大方。不過,縱是她肯去,朱棣定也是理都不願理會。
“我與家夫都習慣粗茶淡飯,倪公子與倪小姐的心意,我們領受了。”客套話說完,她也沒了閒聊的興致。巫梨華晚日向施靖儀打探了好幾處有趣的地兒,她們還得緊着時候去呢!“我們還需去解這支籤,告辭。”
語落,她溫文得體的頷首一禮,就欲繞過他們。豈知,倪雲齊步伐微移,將她攔了下來:“燕夫人何需客氣,我倪家素來不願欠人恩情,此恩德若是不還,怕是會記掛一世。”
徐長吟揚眉,還有巴巴的想花錢的人?她不置可否一笑,“既然倪公子如此說了,我再客氣也是虛僞。不過,這宴確然無需設,如果倪公子想謝,不如將花銷銀錢兌作米糧,散給窮苦人家。”
倪雲齊微怔,旋即爽快說道:“好,燕夫人既然有此善心,倪某必當遵從。倪某必將以燕公子與燕夫人的名義,贈送義糧。”
“誒,這可不必。我不過信口說着,要操辦的是倪公子你,我們豈敢居德?”
倪慧慧在旁聽着他們越說越遠,面露急色,一扯倪雲齊的衣袖,“五哥,你們怎麼說起這來了。要發義糧,和陳伯父說一聲就是了,你說了要請燕公子他們,怎麼出爾反爾?”
徐長吟眸光微顧。陳伯父?她記得昨日那茶樓掌櫃說過,本地的糧長姓陳。可會如此巧?
“倪小姐,義糧乃是爲己積德,豈好讓他人代勞?”徐長吟旁敲着。
“陳伯父乃是糧長,發義糧素來由他來操持。”倪慧慧果真坦白了,“燕夫人,你我接連幾回相遇,其中的緣份委實不淺。我誠心願與夫人相交,還請夫人不嫌棄纔是。”
徐長吟琢磨着,這倪家與糧長大戶之間應是很熟稔。不過,她不知囤積糧食之事是否與糧長有關,故而也不好再多問。而對倪慧慧後一句話,她迴應的則是溫溫和和的微笑:“倪小姐說哪裡話,我以爲與倪小姐已是朋友了呢!”
“那、那燕夫人現下住在何處,我改日也好登門拜訪。”倪慧慧喜笑顏開。
徐長吟聽了這話,有些頭疼了,不過她頭疼的倒不是怕倪慧慧曉得,而是她也不知施家是在哪條街哪條巷。她看向巫梨華,低聲問道:“那兒是叫甚麼地了?”
巫梨華想了想,有些遲疑的道:“似乎有個音字。”
二人琢磨了片刻,始終未想起街巷之名。徐長吟歉然的對倪慧慧說道:“我對此地並不熟悉,只記得門前有兩棵柿子樹,對面有間鐵鋪子。”
倪慧慧的表情有些難看,倪雲齊則緊盯着她。他觀察半晌,卻並未在她臉上發現異樣。
倪慧慧沮喪的道:“那我將我家的地址給你,你知了地兒,派個人來告訴我如何?”
她倒真是鍥而不捨!
徐長吟笑顏相對,並未應下。倪慧慧卻趕緊讓婢女借了筆墨,寫下自家住處,將字條塞給了她。又左右叮囑良久,她終於被倪雲齊帶走了。
這兩兄妹都有些磨人的本事,一個有錢不花不痛快,一個扯個緣字不放手。
“是觀音巷。”巫梨華望着離去的兄妹倆,倏然說道。
徐長吟看了眼手中的字條:“我知道!”她不相告,一則是純粹不想告訴倪慧慧,二則是想回去探探朱棣的反應。
巫梨華微愣,而後抿起嘴兒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