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書番外摺子戲

天書番外 摺子戲

榴火三千里,

曾照故人去。

亭外古道花滿地,

風起時,已入戲。

樂哉新相知,

悲來生別離。

從來堪不破“情”一字

問世間,幾人癡?

……

九層戲臺上,水袖飛舞,粉彩胭脂化作水墨舞,花旦青衣咿咿呀呀的悠悠調子,或者婉轉曳麗,或者哀怨悲泣,唱遍人間悲歡喜怒。

臺上戲,臺下癡。

皆是熱熱鬧鬧。

一道窈窕沉靜的身影立在偏僻的一處閣上,靜靜地看着那臺上臺下的熱鬧,寒風輕掠起她的錦袖烏髮,安靜到寂寥。

“姑姑,您怎麼在這裡,陛下方纔在尋你。”一道略顯尖利女氣的少年焦灼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女子聞言,微微側臉露出半張溫潤靜美的側臉來,丹鳳眼角微挑,頗有幾分威儀,她淡淡:“小書,我教過你無論何時,在宮中都不得大聲喧譁,說話勻慢溫和,行路如風拂水。”

那小宦官聞言,秀白的小臉上露出一絲尷尬,隨後立刻放慢了腳步,恭恭敬敬地上前,溫聲細氣地道:“尚宮大人,陛下有事尋您,請您速速與卑下同去罷了。”

靜萍方纔微微頷首,轉身跟着那小宦官同去。

小書擡起頭偷偷瞥了眼靜萍端靜的面容,有些好奇地問:“姑姑,您爲何總是到這聽雲閣來看戲,這裡雖然看得全些,但到底偏了。”

連花旦的臉都看不清楚呢。

像姑姑身居高位女官,攝六局事,早年伺候陛下過來,在陛下面前極得臉,不輸給寧東將軍的人,在御駕臺邊都是有自己位置的。

靜萍淡淡地道:“看戲,未必要到近處,遠觀遠聽,遠了那些熱鬧,也別有趣意。”

小宦官正是年少好玩的時候,搖搖頭:“這有什麼好看的,觀戲還是要近了才能顯出那戲班子裡角兒嗓子的好壞來。”

呵,姑姑,怕是宮裡好戲看多了,纔不稀罕這熱鬧,只是這觀戲還是要近了才能品出角兒嗓子的好壞來。

……

靜萍腳步微微一頓,耳畔似響起另外一道清雅柔和的少年的笑聲來。

一瞬間,她有些恍惚,似有些遺忘的、久遠的記憶悄悄浮現。

“姑姑,怎麼了?”小宦官見身邊的人停住了腳步,不禁有些疑惑。

畢竟陛下還在等着呢。

“沒什麼。”靜萍沉默了一會,淡淡地道。

小書看見她的臉色帶着一點寒意,愈發顯得神色間淡冷,他也不敢再多問,便輕聲道:“姑姑,咱們還是快些罷,看陛下的樣子當是有急事。”

天邊忽卷落一陣寒風,吹得人身涼,靜萍擡起眸子,看向天空,便見一點點飛落的白點。

片片似花瓣落英從天而落。

她輕輕地嘆了一聲,神情有些惆悵:“又是一年冬至了。”

時光得真快,大元開國已是第五年。

……

待靜萍匆匆趕到太和宮時,便發現宮裡內外一片燈火通明,人人神色緊張,哪裡有過冬至的樣子。

她注意到太醫署的人幾乎全部都到了太和宮,正依次進暖閣裡等候召見。

她不由心中微緊,加快步伐一邊讓人通報一邊徑自進了宮中。

一個大太監匆匆出來,一見她,便道:“哎喲,我的尚宮大人,怎麼這個時候纔來,快快進來。”

說着竟不顧禮儀一把將靜萍拖進了內殿。

“小顏子,這是出了什麼事。”靜萍見狀,心中一緊,如無大事,小顏子不會這般不顧大總管的身份做出失態的樣子來。

小顏子臉色凝重到陰沉:“出大事了,今日早些時候,日殿下就不舒服,但並無大礙的樣子,但晚上看戲的時候,日殿下玩着玩着忽然倒了下去,發起高熱來,月殿下在一邊抱着不肯放手,等到太醫來的時候,還在診斷,月殿下也跟着倒了下去。”

小顏子頓了頓,聲音低沉:“太醫懷疑,是出天花。”

“什麼,天花!”靜萍心頭一緊,如遭雷擊,神色也跟着沉了下去:“太女殿下也……。”

竟然是天花!!!

這恐怖的疫症不知奪走過多少人的性命,不論平民百姓或者達官貴人,不分貴賤,都不會被閻王爺網開一面。

待靜萍匆匆到了內殿門口,便看見內殿裡的宮人和太醫們人人臉上都戴着口罩,穿罩衣、戴手套。

這是女皇陛下的堅持,陛下似乎對這護理一道極爲講究,也因此在行軍打仗中降低了一半以上士兵的傷亡。

香爐裡薰艾的味道和烈酒的味道混合成古怪的味道飄散了一屋子。

她和小顏子也匆匆地換了一身防護的衣衫,方纔進門。

殿內唯一沒有防護措施便是坐在牀邊的女皇陛下,與甚少出神殿的白髮白袍一身清冷如天上雪的國師。

靜萍不由一驚:“陛下!”

她在前朝時就是伺候前朝皇后的女官,自然知道那時還是攝國公主的國師出過天花,因此不擔憂,但是陛下……

“我少年時也出過天花,師父治好了我。”秋葉白揉了揉眉心,疲倦地靠在身後之人身上。

百里初澤容色依舊是那種令人不敢逼視的驚豔絕倫,只是原先那些靡麗的黑暗冷詭淡了許多,這些年倒是愈發清冷淡漠,頗有出家人的出

淡漠,頗有出家人的出塵絕俗之氣。

便是此刻,一雙小兒女都躺在牀上燒得臉兒通紅,很有可能得了惡症天花,他的容色依舊是淡漠的。

若不是靜萍見過這位殿下與自家陛下相處時的那些偏執與瘋狂……大約也不信他會是兩個孩子的父親。

“陛下,既然您的師父治好過您,可還記得方法?”靜萍看着牀上自己一手照顧大的一對小兒女,止不住地心疼和擔憂。

秋葉白已經盡力做一個母親,但她畢竟是一國之帝,雖有國師一同幫着處理國事,但大元立國五年,尚未穩妥,還有不少反對女皇和女子爲官之音。

太多太多的政務和責任佔據了她的時間,只能每日見一見自己的小兒女,閒暇時才得空親自教養一會。

大部分時間都是她這個尚宮和周宇周國公在看着兩個孩子,或者說……看着日殿下。

月殿下早早就能體諒父母的苦處,除了自己努力完成所有的太女功課,還一直以長姐的身份在悉心看護和教養弟弟。

宮裡人大多更喜歡生得玉雪可愛又聰明又伶俐的日殿下,但那少年早熟的小小少女一直讓靜萍多一份憐惜。

如今看着她躺在牀上還死死抱着弟弟的小胳膊,皺着小眉頭一副操心的樣子,她就心疼極了。

“當年我出天花也不過與月兒、日兒同齡,燒得昏昏沉沉,實在不記得到底用了什麼藥。”秋葉白看着自己的小兒女,心中實在難受又愧疚,卻也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交代事情。

“那……。”靜萍和小顏子心中都是一涼。

“我只隱約記得當時我和師父都在蜀中唐門探訪故友,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雲姨。”秋葉白繼續揉眉心,努力回憶。

“就是小池聖女的母親,蠱毒同源,她也是唐門家主座上賓。”她繼續在所有人期盼的眼神裡低聲道。

“似乎治好我的天花,主要還是靠了雲姨,但具體的我就什麼都不記得了!”她忍不住狠狠地一捶牀柱。

“不要傷了自己。”百里初澤一把捏住她的手腕,不容拒絕地將她的手包在手心裡。

“即刻派人去苗疆尋找九翠公主,她已經是苗疆聖女,想來多少能有法子!”百里初澤不是不心疼孩子。

秋葉白靠在他懷裡,臉色蒼白的頷首。

“殿下們的病,現在到底什麼情況,能堅持多久。”百里初澤冷冷地看向跪了一地的太醫。

太醫們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低低議論起來,醫正方纔硬着頭皮道:“一個月,臣等一定竭力而爲!”

“苗疆快馬加鞭到京城要兩個月,你們……。”百里初神色一寒,幾乎嚇得那些太醫們跌倒。

“不要太爲難他們,我們用我們自己的方法盡力讓孩子們挺過第二個月!”秋葉白反手握住他的手,低聲道。

她不是草芥人命的帝王,自然知道即使後世也有醫者不能之事。

讓天花病人撐過一個月,在這個時代已經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陛下萬歲,謝陛下饒命!”太醫們紛紛磕頭。

空氣裡一片壓抑的氣氛。

……

靜萍從宮裡出來的時候,端麗的容色一片陰沉,散發出的寒氣讓一邊的小宮女和內監們大氣不敢出。

“傳陛下口諭,即刻開闢霜花院爲病人集中護理地,從御醫院調集所有的艾草、烈酒薰染各宮,各宮之間固定通傳消息之人外,皆不允許踏出宮門一步,全宮戒嚴,御醫院會派出御醫領人定時定點巡查問診,若有人不適隱瞞不報者……。”

尚宮大人目光冷沉地掃過跪了一地的宮人,脣間吐出一個字:“斬!”

所有人都忍不住瑟瑟發抖起來。

靜萍擡頭看着飛雪的陰沉天空,輕嘆了一聲——

這個冬日,真冷啊。

……*……*……*……

這一次的天花來得又兇又快,不光是宮城內,就是上京裡也開始飄蕩着艾草、烈酒和燃燒屍體的詭異味道。

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無不是行色匆匆,所有人的心都進入了寒冬。

壞消息是每日死人、患病的數字在不斷地增長,上京已經封了城。

好消息是上京的人心惶惶並不影響京城之外的地方,女皇陛下依舊照常處理政事,並且明確通傳天下,她和國師都得過天花,是免疫之體,不必擔憂,所以暗地裡那些蠢蠢欲動的心思就歇了下去。

還有一個好消息——苗疆聖女九翠雖然閉關不得出,到了煉蠱的要緊關頭,一旦她稍有不慎便是玉石俱焚的下場。

但是她明確地表示她確實有可以治療天花的秘法,已經派了人授與南地醫官局的醫官長,醫官長沒有走陸路,走了海路,一路順風順水,換乘快馬車一個月零十天便趕到了上京。

今日正是醫官長到的日子。

“尚宮大人,南地醫官局的醫官長已經進宮了,現在過了玄武門,已經往承天門去了。”一名小宮女恭恭敬敬地上前對着靜萍道。

“姑姑,咱們走吧?”小書舉着傘爲靜萍擋去漫天飛雪,將手爐遞過去。

靜萍接了手爐,看了他一眼:“你站得離我近點,不要被雪弄着涼了。”

小書笑眯眯地湊過去,扶着靜萍的胳膊:“大人,那就讓小書扶着你罷?”

因着醫官已經到達,靜

經到達,靜萍的心情也好了些,看着小書的樣子便露出了一點笑:“輕浮。”

小書也只當沒有聽見,扶着靜萍前行,其餘宮女和太監們都撐着傘跟在他們身後。

尚宮局離承天門極近,所以靜萍一行人到了承天門的時候,那南地的醫官長尚且未到。

“無念大人很快就要到了,尚宮大人稍等。”早已侯在承天門處的禁軍對着靜萍恭謹地抱拳。

“嗯。”靜萍淡淡地點頭,對着身邊的小書道:“讓你們準備的狐毛披風、暖爐、熱水、粥水準備好了額?”

小書笑盈盈地道:“姑姑放心,狐毛披風這會子還是熱的,暖爐更不要說,洗漱熱水都暖和得很,粥水也是入口即化,務必保證醫官們到陛下面前的時候都精氣神足足的。”

醫官一路趕來,必定極爲勞累,但是如今並沒有時間容他們洗漱,一切都必須在從承天門到太和宮的這段距離一路走一路處理完畢。

“嗯。”靜萍微微頷首。

小書瞅着遠遠地來了一架馬車,有些八卦地嘀咕:“這位醫官長大人的名字也真是有趣,竟然有人姓無麼,無念、無念不像個名字,倒似個法號。”

靜萍看着馬車漸近了,便領着人端莊地迎上去,同時淡淡地道:“聽說這位醫官長半道出家學醫,但卻技藝上佳,融匯苗醫與我中醫,一手銀針救人無數,不收診金,只拿俸祿,倒也算是個活菩薩,還有苗民給他建了生祠,道是華佗轉世。”

說話間,那馬車已經在她的面前停下,駕車的御林軍跳下馬車,對着靜萍一拱手:“尚宮大人,事情緊急,我們先將無念大人送到了,其他南地醫官還在後頭。”

靜萍矜淡地點頭,對着馬車上的人道:“請無念醫官下車,妾爲尚宮局尚宮,尚宮局已經準備下一切醫官大人需要之物。”

馬車簾子一掀開,跳下來一個約莫八九歲的童子,隨後那童子掀起簾子,扒拉出來一個藥箱。

駕車的御林軍立刻上前伸手將坐在車裡的人扶了下來。

那無念大人低着頭,下車動作有些慢,但是卻極爲優雅,行動之間頗有行雲流水的風雅,雖然一身醫官袍因長途跋涉看着有些皺,卻依舊不影響他通身的斯文氣度。

尚宮局的諸位宮女們都在看見醫官大人俊秀的容顏時,忍不微微紅了臉。

這位醫官大人雖已經過了韶華,但時光卻似只讓他看起來越發氣度從容。

只可惜……那蒙着黑紗的眼,足以說明這位大人是個——瞎子。

白璧微瑕,多了讓人嘆息之處。

所有人都在暗自欣賞醫官大人的俊雅與氣度,感嘆他的不幸,唯獨小書注意到了自己扶着人竟渾身僵硬,僵硬之後,竟然開始微微顫抖起來。

他擔憂地悄然望去,卻見靜萍的臉色一片慘白,如受了極大的衝擊,幾乎站不住。

小書悄悄地扶住靜萍,讓她靠在自己身上,同時擔憂地低聲道:“姑姑,姑姑……尚宮大人!”

但一向沉穩、靜雅、威儀的尚宮大人竟這般失態。

連幾個御林軍都發現她的不對勁了。

“尚宮大人?”一名御林軍有些狐疑地看着靜萍。

靜萍身形晃了晃,反手死死握住小書的手,閉了閉眼,才低聲道:“無事,只是想起宮內陛下要等急了。”

“卑職見過尚宮大人。”無念扶着那小童子的手對着靜萍微微欠身行禮。

“……。”靜萍看了他片刻,隨後移開目光,扶着小書轉身:“來人,伺候無念大人一路洗漱,仔細不要讓大人受涼和……摔了。”

“是。”宮娥和太監們一擁而上,訓練有素地扶着無念向宮內而去,一路上伺候他簡單洗,即使一路地滑,無念又看不見,但是竟是一步都不曾出錯,行進的速度也有如常人。

靜萍卻一路走着,都覺得每一步都那麼艱難。

無念喝過粥,洗漱完畢的時候,也快走到了太和宮。

他忽然輕聲道:“尚宮大人真是讓人敬佩,將宮裡的人都調理得這般能幹利落。

靜萍僵了僵,沒說話。

氣氛有些尷尬,宮娥和小太監們都有點面面相覷,一向最講究禮儀的尚宮大人今日是怎麼了?

無念卻似並不以爲意,只是笑了笑,沉默着繼續前行。

到了太極殿,靜萍忽然停下了腳步,聲音有些僵木地吩咐:“小書,將無念大人請入太和宮。”

小書有些驚訝,姑姑竟然不進去了?

她一向極爲擔憂太女殿下和日殿下,恨不得日日陪伴在兩個孩子身邊,這會子竟然不進去?

但是他很有分寸地沒有問,徑自扶着無念向殿內去:“無念大人請。”

無念也不多言,只朝着靜萍微微頷首,便領着那小童子向內殿而去。

快進內殿的時候,無念忽然微微側臉問扶着自己的小書:“方纔尚宮大人喚你小書,不知小公公是哪個小書?”

小書幾乎以爲他是能看見的,只是覺得這個人真是奇怪,便道:“咱家姓唐,乳名喚作唐小輸,姑姑說這個名字不吉利,便替我改名書香世家的書。”

無念聞言,若有所思一般笑了笑:“姑姑改的麼……是個好名字。”

小書見他這般說話,語氣清淡,卻跟着他叫尚宮大人做姑姑,不禁暗自翻了個白眼——

個白眼——姑姑也是你叫得的,真是太自來熟!

……

靜萍靜靜地站在太和宮的門廊上,望着漫天飛雪,神色漸漸愈發複雜,她幾乎說不清楚自己是什麼心情。

只是平靜的心湖早已驚濤駭浪,痛、怒、悵然、悲傷甚至……歡喜?

太多的情緒混雜在一起,幾乎讓她不能自已。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以爲自己早已忘懷了過往。

卻沒有想到再一次面對那個人的時候,她還會失態若此。

她閉了閉眼,露出個自嘲的笑來。

無念,無念,什麼無念,過了這麼多年,她還是能一眼認出,那人分明就是前朝望族襄樊楚家的嫡出大公子楚雲飛,後來被前朝帝王滿門抄斬,淪落風塵之地,名耀上京的綠竹樓——天書公子。

曾經是她手下的首席得意弟子。

更是後來背叛四少,和毀了她的人!

爲什麼呢?

爲什麼還要再次出現!

喚醒那些……過往。

靜萍緊緊地握住自己面前的欄杆,微微睜開的丹鳳眼底一片森寒,卻有一點水珠從她眼底落入雪中。

……

內殿

“陛下。”無念恭敬地跪下行禮。

秋葉白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眼中閃過一絲複雜,隨後又恢復了正常:“可知道要做什麼?”

無念平靜地道:“罪臣明白。”

秋葉白轉過身,負手而立,淡淡地道:“朕只想聽到好消息。”

無念恭敬地叩首:“罪臣領旨。”

隨後起身向躺着的一對小人兒而去。

兩人間流轉着一絲詭譎的氣氛,皆看在一邊的白衣人眼底。

他美麗的銀眸裡寒光微現,隨後起身,無聲無息地站到了秋葉白的身後,似宣誓所有權。

秋葉白此刻卻無心計較,只握住了他遞來的手。

“月兒和日兒都會沒事的。”他輕聲在她耳邊。

秋葉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閉上眼。

……

時間漸漸地流逝,天很快就黑了。

靜萍也不知自己在殿外站了幾個時辰,宮人們勸了她幾次進去,她卻不爲所動。

她在等着,等着消息……

卻不願意進入有那人所在的地方。

但寒冷的風,卻讓她漸漸地平靜了許多。

畢竟,她早已過了不能控制情緒的年齡。

“姑姑仔細凍着。”隨着少年宦官溫柔恭敬的聲音響起,一件鑲狐毛的披風披上她的肩頭。

靜萍微微側臉看了眼少年純潔細白的臉,眼底神色微深,忽問:“小書,你今年在我身邊幾年了?”

今朝陛下出身江湖,一直不喜前朝宦官閹人身體的制度,何況女帝當政,後宮裡不需要什麼宦官,從立國那日起便立下了大元永無宦官的祖制。

這些宮裡伺候的人,都是前朝留下來,無處可去的最後一批宦官。

小書便是最小的那批宦官之一。

“從新朝起,小書就伺候姑姑也五年了,今年已經滿十五了。”小書笑眯眯地道。

靜萍一頓:“十五了……。”

十五了,當年那人初見時也是十五罷?

小書關心地看着她:“姑姑,怎麼了?”

靜萍看着小書單純的眸子,輕聲道:“沒什麼,只是想起一些過去的事情罷了。”

小書遲疑了片刻:“若是不開心的事情,姑姑便不要記得罷?”

靜萍看着他,許久,才輕聲低喃:“不開心的事,便不要記得了。”

能忘麼?

……

經年隔世,她彷彿還能聽見時光深處還有伶人在唱那一折《謝娘》——

謝娘寫一春魚雁無消息,

謝娘寫半塘荷風穿廊去。

謝娘寫明月夜梧桐雨燕樓西,

謝娘寫霜雪白頭是歸期?

梨園花落遲,

曲中盡相思。

唱罷戲馬臺初相遇

……

那年孽緣初見,綠竹樓里名伶婉轉吟唱,有青蔥秀美的十五少年,恭恭敬敬地送上一杯茶,恭恭敬敬地在她面前叩首長拜——

“天書,拜見姑姑,日後願承教誨。”

……

*……*……*……

“最近好事一樁接一樁,日殿下和月殿下的病情都大有起色,眼見着就要大好了,宮裡除了護理處,其他地方都解了禁,大夥的心情都活泛多了。”小書笑盈盈地捧着熱茶遞給靜萍。

靜萍接了熱茶,垂下眸子輕品了一口:“嗯,宮外的情形也大好。”

“看來那位無念醫官大人真是很有本事。”小書有些興奮地道。

“多謝小公公謬讚。”一道優雅溫潤的男音響起。

小書擡眼一看,又高興地道:“無念大人。”

無念提着醫藥箱慢慢地跨過門檻進來,朝着小書微微頷首,又向靜萍微微一笑:“尚宮大人。”

小書立刻起來幫他提藥箱,一臉敬佩:“大人好生厲害,若不是您眼睛上纏着黑紗,小書還以爲您真的能看見呢。”

無念只是動作稍慢,但是舉手投足風雅之餘,都與常人無異。

“小書,去添些炭火。”靜萍淡淡地吩咐。

小書這才察覺自己說錯話,盲人面前說盲字本就不禮貌。

無念慢慢地走過來,彎下腰

來,彎下腰輕摸了摸面前的桌子,方纔坐下:“不要怪小書,他是無心的。”

靜萍冷眼看着他緩慢的動作——即使他盡力如常人,卻還是能看出他做到今日這般地步,付出了不少努力、

“尚宮大人似乎不太愛說話。”無念坐下後笑了笑。

靜萍咬了咬脣,別開臉,壓低了聲音:“大人過慮了。”

她不想面對他,不想看見他,每一次,面對他的時候,她的心緒便不能平靜。

說不上是恨了,也說過不恨了,時光過去那麼久。

但卻依然不能釋懷。

更不想被他認出來,所以不想說話——到目前爲止,沒有人在他面前提過她的名諱。

無念輕嘆了一聲:“念某雖然眼盲,心不盲,尚宮大人雖不喜在下多叨擾,但今日我是與尚宮大人商議京城疫病之事,只怕還是要叨擾了。”

說着,他伸出修白的手去摸桌上的茶水。

卻不想,一下子摸到了剛剛燒開的銀壺。

靜萍一驚,擡手便拍開他的手:“小心!”

卻不想她原本就心緒不寧,這般用力便過大了些,竟一下子將那銀壺子整個都打翻。

滾燙的熱水瞬間潑了出來。

她瞬間站了起來,就要拖開無念,卻不想有人比她動作更快。

無念準確地伸出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大力一拽,竟將她整個人拖向另外一個方向。

兩人一下子跌在一處,還滾了幾滾。

“尚宮大人,你沒有傷着罷?”無念的聲音在她耳邊低低地響起,幽幽淡淡,卻帶着關懷。

他的呼吸輕拂過她的臉頰,莫名地帶來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戰慄。

與彼此交疊的身體,喚醒了靜萍許久之前的那些記憶——那赤裸交織的軀體,滴落的汗水和眼淚,無盡的顫抖……混雜着屈辱的快感。

她僵如木石,不能動彈。

“尚宮大人?”無念卻似沒有發現身下人的異常,伸手在她身上摸索着。

“你……幹什麼!!!”靜萍終於反應了過來,尖利着嗓音,顫抖着狠狠地一把推開身上的人。

無念一下子跌撞在桌子邊,額頭磕上小桌,即刻就見了紅。

“無念大人!”進來送炭的小書和宮娥瞬間驚叫了起來,衝過去各自扶起無念和靜萍。

“我無事。”無念苦笑,隨後轉頭似在判斷靜萍所在的方向,歉聲道:“卑職只是醫者習慣,擔心尚宮大人被燙傷,一時間忘了尚宮大人不是卑職的病人。”

醫者父母心,病人不分性別。

何況他……看不見。

靜萍這才鬆了一口氣,心情有些複雜,她沉默了片刻才道:“是我小題大做了。”

她頓了頓,吩咐小書:“去,帶大人去處置傷處,將我房間裡的人蔘給大人送去。”

無念起了身,只捂着額上的傷,淡淡一笑:“不必了,人蔘活血,吊命,卑職並未命懸一線,小傷用了這大補,只怕出血更多。”

說罷,他慢慢地向門外而去,一邊的小宮娥緊張地扶着他,只怕他有個閃失。

靜萍看着他伸手摸摸索地慢慢前行,動作雖然依舊很優雅從容,只是那染了血色的單薄的背影卻莫名地顯出一種蒼涼與蕭索來。

“如果無念醫官沒有瞎的話,不知該是何等的風華?”小書有些羨慕,又有些感慨地道。

“面如西嶺雪,眸如天上星,玉資天成,妙筆落書,盡寫天下風流……。”靜萍垂下眸,腦海裡浮過多年前的那些門庭若市,那個人所得的讚譽。

她一手教出來的謙謙公子,如玉君子……一刀刺她最深的得意弟子。

……*……*……*……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落雪的日子漸漸多了起來。

宮裡完全恢復了正常,上京也慢慢地恢復了生氣。

家家戶戶都在準備過遲來的新年。

正因爲遭此大劫,所以民衆需要一些喜氣來衝散那些沉鬱,所以愈發顯得熱鬧。

宮裡更是準備慶宴,慶祝兩位小殿下平安好起來,雖然秋葉白吩咐了不得大操大辦。

但劫後餘生,所有人都想着法兒能做得喜慶點,改善心情,又搭起了九層戲臺,只願除夕守歲能熱熱鬧鬧。

“尚宮大人,這般熱鬧,是在搭戲臺子麼?”素藍色的修長人影靜靜地站在閣樓邊,微微擡起頭看向前方,若不是他眼上蒙着紗布。

她幾乎以爲他真的能看見。

“嗯。”她淡淡地頷首。

這些日子過去,她雖然還不能做到在那人面前神色如常,但是語氣維持正常卻並不難。

那人總要回南疆的,待他離開,便永不再相見。

她會忘卻一切,回覆正常的她——人人尊敬的尚宮大人。

無念忽然輕聲道:“少年時,下官也極喜歡看戲,看那臺上的戲子唱得婉轉動聽,打得熱熱鬧鬧便是好的,後來遭遇大變,我遇見了一個人……。”

靜萍心中一跳,卻不由自主地力持平靜地問:“什麼人?”

“我的師父。”無念微微一笑,彷彿透過眼前的黑紗看向戲臺,也看見極爲遙遠的過往。

“她說,觀戲,唱唸坐打皆是外物,要能觀那戲裡人悲歡離合,誰能讓你跟着或悲或喜,纔是好戲、好人。”無念微微一笑:“下官深以爲然。

深以爲然。”

靜萍卻不再說話,只沉默地看着不遠處的戲臺,冷冷淡淡地道:“戲不戲,人不人,鬼不鬼,師不師,徒不徒,前朝的那些事情皆是過眼雲煙,無念大人也不似尊師重道的人。”

“這是尚宮大人與我說得最長的話了罷。”無念輕嘆,側臉向她:“不過您怎麼知道下官不尊師重道?”

靜萍瞬間啞然,隨後冷冷地看着他,卻輕嗤一聲,不願再多言,轉身就要走。

但下一刻,卻被人拉住了手腕。

“無念醫官,你作甚?”靜萍怒道,但是她記得上次的誤會,她不想第二次失態,並無太大的動作。

無念捏住她的手腕,靜靜地‘看’着她,好一會在她幾乎要拂袖而去的時候,忽然嘆了一聲:“尚宮大人,你似也感染了時役——天花。”

靜萍瞬間一驚,臉色微微白。

“什麼!”不遠處抱着披風過來的小書瞬間驚叫了起來,臉色大變。

無念微微顰眉,轉身吩咐:“都不要過來,我就帶着尚宮大人留在這殿裡,你們將我們需要的東西送來就是了,我會照顧好她的。”

靜萍很想反對,心中更惱怒,但是她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有說——她身爲尚宮自然知道他的安排是最合理的。

宮裡的疫症好容易才漸漸壓了下去,如今若是又起來,又臨近年關,只怕不但掃了所有人的興致,也會帶來潛在的危險。

……

她沉默着接受了這個安排。

在女皇陛下自過問下,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得很妥當,只是自願進來照顧她的人,除了小書便是無念,小書幼年也得過天花。

其餘宮娥,她並不想連累她們,那些剛剛好起來的宮人,自己都照顧不了自己,又怎麼顧得上她。

但這就有個很尷尬的情形——

“小書,不要過來!”燒得頭昏腦漲的尚宮大人一身快被汗水溼透了,四肢無力躺在牀上卻不肯讓小書伺候她更衣沐浴。

小書着急得不行,他一個小太監,忌諱什麼?

前朝妃子的身子,他多看過,但是偏偏姑姑不知道有什麼禁忌,除了宮女從不讓人近身伺候沐浴。

無念端着藥過來,將手裡的藥物遞給小書:“你拿去熱熱和準備熱水,我來勸。”

小書一驚,他這個太監都不能就近伺候,何況無念這個男人……

但是他一看見無念平靜的面容和他眼睛上的黑布,小書瞬間就放心了。

醫者父母心,何況大夫是個瞎子,能看見什麼?

待無念靠近牀邊,靜萍卻越發僵木,咬牙怒道:“滾!”

她更不會允許他碰她!

“尚宮大人,醫者父母心,您也不是不諳世事的少女,我又是個瞎子,您在忌諱什麼?”無念的聲音冷了下去,甚至帶着嚴厲。

“還是你想以後再也見不到日月二位殿下?”

說別的,也許靜萍無所謂,唯獨那兩個孩子是她的心頭肉,她一生無兒女……放不下自己照管長大的兩個寶貝疙瘩。

她閉了閉眼,咬牙道:“去叫小書過來!”

“小書只有十五歲,他比你還矮了一個頭,抱得動你麼?”無念並不不客氣。

靜萍僵了僵,許久之後,才緩緩吐出一口氣,冷冷地道:“我自己來,你等着!”

她艱難地一點點去解自己的衣衫,無念沒有動,只是不知道爲什麼,即使他眼睛上蒙着黑紗,她卻覺得自己在他眼底一絲隱藏都無。

那種難堪和窘迫讓她幾乎沒法子支撐自己起來換下衣衫,她才站起來,便眼前一花,暈乎乎地倒了下去。

昏迷過去前,她只聽見頭上傳來一聲輕嘆,隨後,她就感覺自己被人一點點剝光,雖然燒了地龍,但涼冷的空氣還是讓她渾身微顫。

但是隨後,她就被人打橫抱了起來,並且那人似怕她着涼,緊緊地抱着她,慢慢地走着。

耳邊傳來幽幽低笑:“姑姑的身子一如多年前那般纖細美好,保養得宜。”

他慢慢低下頭,在她脣上輕吮。

靜萍熱血一衝腦門,徹底地——暈了。

再醒來的時候,便感覺一股熱乎乎的氣直逼臉上,有什麼東西在她身上游走。

她勉強睜開眼,只看見一雙秀白的手在她一絲不掛的嬌軀上游移,她勉勵地擡起眼,卻因着自己浸泡在藥水裡,蒸汽朦朧,看不清眼前的人的表情。

“你幹……什麼……走開……。”

“我在爲姑姑推拿。”無念淡淡地道。

靜萍咬牙:“滾開,本尚宮不需要……!”

他那些動作,那些令人羞恥的動作,簡直是在挑逗,哪裡像在推拿。

她不蠢!

“姑姑……。”他輕嘆了一聲,垂下臉,似在看她,又似不在看她:“靜萍,你還要瞞着我麼,我興許比你還熟悉你身上的每一寸肌膚。”

靜萍瞬間臉上血色盡失,顫聲道:“你……你……。”

看着他淡然含笑的面容,她瞬間記起當年所有的記憶——他就是這麼微笑着奪走了她所有的驕傲和自尊,奪走她的身體與貞潔還不夠,偏要逼她認清楚她也是會隨着他的手段,在他身下一次次興奮與哭泣——用的還是她教他的手段。

靜萍近乎崩潰地蜷縮起了身子,潸然淚下:“楚雲飛,天書公子,你還要

子,你還要折辱我到什麼時候,你毀了我的驕傲清高還不夠麼,你爲什麼要回來,爲什麼——”

她嘶啞地喊出了聲:“你不去死!”

原本伸出去秀白的手僵在半空,無念許久才輕聲道:“靜萍,覺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折辱你麼。”

他頓了頓,輕輕地譏誚地笑了起來,笑容寂冷:“我從很久以前就說過,我並不對你說謊,天書從未後悔抱過你,只恨沒有早點破了所謂的師徒之界。”

無念擡手輕輕地扯下自己眼上的黑布,他的眼睛周邊燒傷的痕跡已經褪去了,但是曾經一雙點漆妙目卻依舊渾濁沒有焦距。

他卻似能看見她一般,輕聲道:“姑姑,你就那麼想我去死麼,十一年了……。”

他沒有再繼續說話,只慢慢地轉身退出了屏風,喚來了小書。

……

靜萍閉上眼,淚如雨下。

是的,十一年。

還要如何?

還能如何?

……

接下來的十幾日,小書雖然再幫着她打理雜物。

但是一些泡澡換衣甚至如廁還是無念親自動手——小書實在太矮了。

只是無念再沒有多餘的話,照顧她的時候,皆止乎禮,那日的一切,彷彿不過是她昏昏沉沉的日子裡的一個夢。

她好像夢見又回到了綠竹樓,四少慵懶風流地與姑娘們調笑,天琴懶洋洋地彈琴,天棋惱火地拿棋子去砸毀了他棋局的天畫。

歲月靜好,人如初見。

她靜靜地磨墨,天書在一邊寫字,寫完便擡頭含笑拉她的手:“姑姑,你看我寫得可好?”

她一愣,那少年卻靜靜地握住了她的手,越握越緊,她再細看,卻見他已經不是少年模樣,而是沉穩安靜的青年,靜靜地看着她:“姑姑,你很希望我死麼?”

轉眼間,她便看見自己手裡的長劍刺入他的胸膛,鮮血四溢。

她梭然驚醒,一下子坐了起來。

“小心,你身子還虛弱,不要太用力。”熟悉的女音在她頭上響起。

靜萍愣了愣,轉臉看過去,見秋葉白在一邊遞來溫水,她鬆了一口氣,沒看見那人在,卻也不知自己是鬆了一口氣還是……失望。

見靜萍接過水喝了下去,秋葉白輕嘆了一聲:“你還恨他麼?”

無念或者說天書,一直在南地行醫,將功折罪,又或者這纔是他的本性,憑藉他的頭腦和才華一路成了人人稱頌的神醫,她卻沒有告訴靜萍。

原本想着他們不會再見的,卻沒有想到人算不如天算。

靜萍沉默了下去,許久,她忽然問:“今天什麼時候了,四少?”

秋葉白道:“今日是除夕。”

靜萍靜靜地聽着窗外的飄來的戲聲,一點風雪落進窗縫裡,飄飄灑灑,她知道窗外此時必定大雪紛飛,似要將人間的一切都都掩埋。

她忽然間想起那個夢,想起這些日子的相處,彷彿一切都遠了。

生生死死浮生不過——大夢一場。

她輕輕淡淡地道:“不恨了,橋歸橋,路歸路,到底師徒一場,他……。”

靜萍輕嘆了一聲:“他要走就隨他,要留在京城也隨他,兩位小殿下缺不得好大夫。”

她恨了十一年,又如何呢?

放不下的是自己,留不住的是過往的情誼。

秋葉白看着她,忽然又問:“那你,中意他麼?”

靜萍僵住,隨後有些無奈地輕嘆了一聲:“四少,你很閒麼,既無恨,又何來的愛。”

秋葉白沒有再多言,只是看着安靜喝藥的女子輕嘆了一聲,卻沒有再多言。

靜萍卻在那一聲嘆息裡,手微微一抖,卻垂下眸子,不言不語。

臺上戲如人生,

臺下人生如戲。

……

兩道修長的人影靜靜地立於閣樓上,凝望着九層戲臺上水袖蹁躚。

“多年不見,你還是這麼不擇手段,居然讓姑姑染病,真是卑鄙。”一道微沉淡冷帶着兵戈之銳的聲音響起,只是伴着他豔麗深沉的面容,卻顯得有些怪異。

另外一道人影,俊秀的臉上蒙着黑紗,他輕描淡寫地道:“林先生,或者北宿將軍大人,你我原本就不是同道中人,你現在要去告發我,也不奇怪。”

他頓了頓,隨後微微一笑:“至於陰謀詭計,林先生莫要忘了,當初不是我的不擇手段,你如何成爲隼飛大王的心腹,如何替四少拖延七日的時間?”

北宿將軍冷嗤一聲:“你不都算準了陛下心疼靜萍姑姑,所以沒有戳穿你的手段。”

“若她只懼我,恨我,怨我……只想要我的命,我雙手奉上,可但凡她心曾悅我,我便總要搏一搏,我等了十一年,卻沒有太多十一年可以浪費。”無念淡淡地道,平靜得像在說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

北宿將軍冷笑:“然後呢,你聽見了,她不恨你了,更無心於你,你下輩子大概都要浪費了。”

“天棋,你做了將軍,話卻越來越多了,四少不嫌棄你嘮叨麼。”無念淡淡地道。

北宿聽着那名字,豔烈的容色陡然一黑,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要叫我那個名字!”

說罷,他一轉身,足尖一點如大鵬飛身而去。

無念沒有多言,只是擡首靜靜地感受着漫天風雪掠過自己的面頰。

己的面頰。

四少的嘆息,天棋不明白,姑姑你也不明白麼?

既無恨,又何來的愛

那麼,姑姑。

你,至少曾經愛過,是麼?

恨之慾其死,愛之慾其生。

下一個十一年,你願我生,還是願我死?

一陣寒風掠過,他低低地咳嗽,像是要將自己的肺咳出來一般,白色的帕子上一點殷紅如胭脂。

無念低低地笑,慢慢握緊手裡的帕子。

前半生,他爲家族平反而活,後半生,他想爲自己唱完那這一出摺子戲,唱到曲終人散。

臺上伶人幽幽細細地唱着那一折婉轉悽麗的《謝娘》——

謝娘寫一春魚雁無消息,

謝娘寫半塘荷風穿廊去。

謝娘寫明月夜梧桐雨燕樓西,

謝娘寫霜雪白頭是歸期?

燈影中誰身披七重綵衣,

……

用一生演了這麼一齣戲。

待年月將深情磨個遍再還時,

……

戲臺下他遲遲不肯離席。

一瞬間恍如隔世。

------題外話------

本來昨天應該上傳,但是寫着寫着過了十二點不說,還收不住了,《謝娘》是一首歌,大家可以去聽,很合適靜萍和天書的故事。

留個開放式的結局,也許更合適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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