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昌下令命霍騁、馮康、汲冉等人死守陣地,又上表朝廷,稱霍遇私挾劉建藩,不知所蹤,玩忽職守。
霍遇朝中無親信,傳去的密函皆被半途攔截,朝中對他已是罵聲一片。
又不知誰放出傳言,稱霍遇是私自去開巴蜀王陵,這一傳聞無疑加深了皇帝對其猜忌。
戰亂之時,消息總是真假參半。
皇帝心煩,太后難得主動見他,卻不願入太液宮門,只在宮門外拄拐邊哭邊罵:“你這不孝子!要打到何時才能滿意!你親弟弟被你害成了殘廢,大郎爲你的野心死在戰場!我告訴你,若七郎有個三長兩短,往後我與你母子恩斷義絕!”
太后的聲音迴響在太液殿中,她老人家老當益壯,中氣十足,這一喊,震得皇帝頭暈。
恩斷義絕四個字不斷在腦海裡面迴盪。
霍煊也曾說過這四個字。
母子、父子,這些關係他沒一項處理的好的,可他知道他是個好皇帝,他當皇帝這些年,治邊亂、興水利、輕徭薄賦,他用八年時間再創了盛世,有何之愧?
人到不惑,才知道原來難事一樁接着一樁。
皇后聽說太后下午去了皇帝身邊鬧了番,煮了清心去火的蓮子粥探望皇帝,送到太液宮前,皇帝卻只是派德全把粥拿進去,並不見皇后。
德全是個人精,知道怎麼把話說得動聽。
“陛下因太后鬧心呢,正請了佟先生下棋解悶,陛下怕自己將火氣撒在娘娘身上,纔不願見娘娘的。娘娘您就回去等着,陛下肯定得自個兒去見您呢。”
皇后嘆息,“南邊戰事不順利,陛下心裡頭不順,公公千萬照顧好陛下,一些無關緊要的奏疏就不要送到陛下跟前了。”
德全笑應:“還是娘娘貼心陛下。”
皇后道:“這個時候做妻子的不關心他,誰還關心他?”
皇帝今夜下棋連連落敗,佟伯最後已經不敢勝他了。
“佟先生,朕將太子送去戰場,命晉王做輔將,看來是個大錯的決定吶。”
“非也,陛下將這場戰爭看做試金石,是出給太子和晉王的一道難題,這題目本身和陛下出題的目的都沒有錯,只是少了位裁判。”
皇帝恍然大悟。
這一仗是他對太子能力的最後試探,可一開始,他給的題目並不公正。
有赫連昌幫助太子,焉能是太子親自答題?赫連昌若是太子的代筆,那晉王則連紙筆都沒分到。
初次幾場大捷,其實勝負已見。
“朕亦想請位公正裁判,可是估朝中武將,難能找到一不夾帶私心的,太子和晉王,只能二選一。”
“朝中沒有適合人選,可朝廷之外,皆是公正之人。”
“先生之意,是要朕在民間招募將領南下支援?”
佟伯點頭,“正是此意。”
皇帝第二日便下了募令,募令下達三日,已有百人從全國各地而來徵募,皇帝命朝中有經驗的將領和這些應徵的武人進行紙上演習,絕大多數人都只是對叢林作戰和水上作戰給出應對對策,唯有一蒙面青年,提到潮汛退對作戰的影響。
烏蘭江的潮漲潮落直接影響民生,必耗損江對岸的兵力,隨之而來的是農田摧毀,饑荒橫行,民心渙散。
打仗不僅要制敵,更要學會安民,民心尤其影響軍心,軍心一亂,得勝是十拿九穩。
有人不服,問道:“那倘若等不到潮汛呢?”
那蒙面青年一笑而過:“方纔諸位不已經提供了各種應對戰略麼?況且大鄴南下二十萬兵馬,也不能都用來等待潮汛。不過若粗略研究過烏蘭江近年的水勢狀況,就能知道今年是潮汛大年。”
蒙面青年一站出來,自帶殺伐千軍的氣度,那一刻就註定他是最後的得勝者。
皇帝哂笑:“蒙面面聖,你可知罪過?”
“朝堂之上,除陛下一人,尚有百官。陛下一視同仁,不防他人以貌取人。在下樣貌不如諸位將軍豪傑威武,只怕不戴上面具,不足得到重視,失去覲見機會。”
“既然朕已任命你爲將軍,可否摘下面具,讓朕和朕的大臣們瞧瞧,如今的才俊都是什麼樣子的。”
那人聽完,輕微一笑,將皮革面具從面上摘下。
那面具後面,衆人只見,是一張俊美無儔的臉。
卿卿不願喝苦藥,霍遇和她爲一碗藥對峙,她在一碗黑乎乎的湯藥面前,似錚錚硬漢,無論如何都不會就範。
霍遇只差拿來鏡子叫她瞧瞧自己現在這張臉了。
孟九在一旁悽楚地看着卿卿,發出可憐的叫聲,求她喝藥。
“若這藥有用,瘟疫早就控制住了。”
霍遇將碗往牀頭上一摔:“今個兒你不喝也得喝。”
她嗔笑看他一眼,躲在牀角里道:“你不是我父兄,不是家主,不是君上,更不是夫君,我憑何聽你?”
若是他霍珏跟他這麼說他早就一板凳揚下去了。
她變成這樣,多少因爲他,他又怎能下得去手。
良久一聲嘆息,霍遇騎坐上她身,雙腿擰住她雙臂。一手捏起她兩頰,迫她張口,另一手拿起藥碗直接灌了進去。
他下手極狠,只浪費了少許,大部分都灌進了她腸胃之中。
卿卿因他的舉動氣惱,揚手去扇他,這時候她更不是他對手,卻還是扇到了,只是那力道實在太小,她自己手心也沒半點痛意。
他挑眉,又恢復輕挑模樣,“還是強來省心。”
孟九舔了口地上的藥汁殘渣,苦得直伸舌,卿卿瞧見,卻是露出笑臉,“藥你也貪吃。”
“汪汪。”
她這一笑,再也不復美好容顏,孟九不嫌她如今面目,和她親暱照舊。
無論她容貌變成什麼樣子,那雙眼睛一如既往地剔透。
其實那樣一張佈滿青斑的臉,也並不可怖噁心。
郝軍醫開了貼藥,只是上面藥材難尋,常言帶着三個兵親自去烏塘尋藥。
卿卿不小心看到水面裡反射的自己,驚滯片刻,踉蹌後退倒在地上。孟九忙跑去她身邊,她看了着孟九,跌坐在地不斷後退,指着孟九命令道:“滾——”
孟九被她嚇到,細聲嗚咽,也不敢近,也不敢退,呆在原地一動不動陪着她。
卿卿躲在角落裡瑟縮成一團,埋頭痛哭。
她討厭極了着一張臉!爲何不叫她立馬死去?
不……好不容易纔活下來的,她好不容易纔揹着藍藍爬過屍堆找到的佟伯,她好不容易逃出北邙山一次又一次的射殺、焚燒,她走過了燕然山、琿邪山、最終還能回到中原,經過斷魂坡,她不能這樣死去。
到了中午,孟九肚子餓了,不敢驚動卿卿,自己跑去水缸後面拿來儲藏着的肉感,叼來放到卿卿面前。
卿卿看着它拿來的肉乾,破涕爲笑,她的臉埋在膝蓋上抹了把,將孟九喚過來,抱着孟九又哭又笑,涕泗橫流。
她真的不想死,也不想變成這個鬼樣子。
四月山中桃花成簇綻放,霍遇回到木屋前,想起隆夏鎮時她在屋裡裝飾的兩朵木芙蓉,便伸手摺了枝開得最好的桃花。
若不是現在情況不容樂觀,他是很喜歡這樣與世隔絕的山林,若他有這樣一座山頭,一定建一座豪華宮殿,宮殿內打通一座池塘,召一羣美女過來日日玩樂。
現實是沒有酒池肉林,只有快要吃盡的糧草和逃不出的羣山。
孟九聞到他的氣息,撒開前蹄飛快跑過來。
霍遇把買來的肉包子丟給孟九,在窗沿插上花,便去了屋外面臨時搭起的竈臺忙活。
幾個守在這裡的士兵面面相覷,忍着笑。
霍遇早年也是從底層兵裡面混過來,年幼嘴饞,就喜歡和炊事兵混在一起,這也養成了一手好廚藝。
說什麼君子遠庖廚,吃不飽肚子的時候誰還會在意這些繁文縟節?
廚藝也是他的士兵的一項訓練項目,飽死鬼好過餓死鬼,每個士兵身上都佩戴香料,用於身處困境時的解饞。
食爲人本,他希望他的兵就算是死亡,也記得人間滋味。
他以生肉混香料翻炒,將肉碎裝盤後再下鍋煮米湯,這樣米湯裡的米香、肉香、香料的味道相互獨立,互不干擾,快出鍋時再把肉粒撒進米湯內攪拌。
孟九識味而來,口水流了一大截,霍遇舀出一小勺餵給孟九。
卿卿並不知這米湯是霍遇做的,胃口確實好了一些。
看到她喝得一滴不剩,霍遇竟鬆了口氣。
“鎮子裡疫情怎麼樣了?”
“上次集中焚燒時有漏網之魚,又是一撥感染的,只怕這鎮子是沒救了。”
“爲什麼你的士兵沒有一個染病的?是不是找到你們沒有被傳染的原因,我就能好了?”
“自然是這樣,我們這麼多大男人,還能叫你一個姑娘有事不成……我得來一支百年靈芝,郝軍醫說古方上有一道藥是用豬血煮靈芝,可醫百病。他已經再煎藥了,我已經吩咐儘量祛除腥味,效果不見得多好,但忍這一時總好過滿目斑紋而死。”
“我喝就是了……有什麼有用的藥,我都喝……我們爲什麼不離開這裡?去其他地方不就有大夫和醫館了麼?我不信你走不了。”
“爺的玄鐵騎若是想走,隨時可以脫身,可你呢?”
“你不要騙我了,我知道自己的斤兩。”
他轉過頭苦笑,她懂什麼?連他都不懂的事,她豈能懂得?不過她說得也沒錯,他留在白柯子鎮,另有目的。
他偵查完地形,發現這裡是樂陵、隆夏、烏塘這幾個站略重地的中點。尤其此處是乾溪和烏塘兩個入江港口的中點,若沿江打起來,這裡就成了重要的戰略轉移地和物資供給點。
他們手中所拿的地圖皆是前朝繪製,可繪圖之人只標記了一些人口多的大鎮,如白柯子這樣的小鎮都是忽略掉的,在許多細節方面更不嚴謹。更何況,百年足以叫地貌變遷,蕪雜密林變成繁華村鎮。
“不論爺的目的是什麼,不叫你死在這便是了。”
“你將我扔下,也不會有人知道的。”
“只怕到時候會有人找我拼命,你怕死,爺也怕,只想酒肉人生,肆意地活下去。”
郝軍醫營中。
郝軍醫把對付瘟疫的方案一一列下,呈給霍遇看。
“這瘟疫不是沒對策的,其實道理和天花是一樣,只不過是在此地第一次出現,大夫都沒什麼經驗,才造成了這種後果。王爺您想,咱們的士兵就算身體素質再強,也不可能幾千人裡面一個受染者都沒有。個體身體情況都有差異,不可能是因爲弟兄們身體素質高的緣故,這說明了要麼是咱們以前都見過這種病,要麼是咱們大家一起吃過什麼東西,能對付這病。只要咱們齊心協力想一想,一定能想出來的。”
“就算想得到又如何?各地草本習性不一,咱們行軍時更是什麼都吃,就算找得出來是什麼,等送過來她也沒命了。我倒是聽過上古一法子,用人血餵養,能治百病。”
“我的爺喲!您今個兒纔出了一大碗血,身體再好也經不起這折騰,那以血換血只是上古矇昧時的土方子,怎能信呢?”
“你不說過定期放血是沒害處的嗎?咱們上千個弟兄,一人一小碗,試試再說。”
“其實……”郝軍醫撫須,原想故意賣個關子,可一對上霍遇狼鷹似的眼神,什麼關子都不敢賣了。“這土法子倒其實也是有點歪理的,我之前在蜀都查閱當地記載,西南所流行的蠱毒有種治法就是人血餵養,先給中蠱者放掉壞血,再用好血補給。其實吶這蠱毒壓根不是什麼秘術,就是疾病。蠱蟲也就是一般的蟲子,蟲子大多長在陰晦骯髒的環境下,人也容易在這種環境下的病,如此一來蟲子其實也只是傳染疾病的其中一環。既然這法子對蠱毒有過起效的先例,試試倒也無妨。不過弟兄們行軍已經夠苦的……這該如何開口?”
“每人獻上幾滴,積少成多,爺出大頭。總之死馬當活馬醫,結果也不可能更差。今夜木屋那裡你照看着,爺再去樑府偷幾支人蔘回來。”
“樑府私佔那麼多上好藥材,卻不肯在百姓危難時爲百姓謀福,偷他幾支人蔘靈芝換孟將軍後人一條命,並不爲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