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站裡住的都是異鄉之客,夜裡常舉辦一些活動,品詩賞畫,或是邊塞歌舞的表演。
木麟被外頭熱鬧的聲音吸引,扯着卿卿的衣角要去外面看看。卿卿可憐他一路隨父母奔波,從未見過這麼大的場合,就領着他去了樓下。
今夜過路的一位商人拿出自己的藏畫供路人觀賞,說是沈西關真跡,卿卿一聽也來了興致,沈西關正是沈璃的化名。
是一副“關外策馬圖”,塞上風光,雲淡山遠,茂盛的草兒沒過馬蹄。
衆人皆對他狂放的筆法稱讚,卿卿生疑,沈璃師從司徒,向來以細緻的筆觸爲人稱道,眼下這畫的風格實在不似沈璃。
不知誰吟了一首“關中月”,卿卿只聽到前兩句:客愁此行誤春歸,故園玉宇已成灰。
瑞安城曾經的輝煌,西山的鼎沸香火、每年除夕的萬家燈火,才子佳人、瓊樓玉宇,都付諸一炬。
在刺馬鎮落腳這幾天,呼延徹臨時接了木活,替人家穩固屋舍,他以此換取食物和衣物。
他自己身上的衣服早已看不出原來的模樣和顏色,卻先給卿卿和木麟換來乾淨的衣服。
卿卿並不因此感激他——如不是他,她也淪落不到這裡。
可是嚴寒冬日又不漏風的房子可以住,有熱湯飽腹,不必時時刻刻把仇恨記在心裡,不用時時刻刻擔憂自己的性命,這對她來說已是一件足以慶幸之事。
興許現在霍遇已經將她忘了,他身邊有那麼多的女人,又有那麼多的仇人,不缺她一個不聽話的女仇人。
呼延徹近幾日愈發沉默寡言,木麟都不敢和他說話,許多事還得靠卿卿溝通。驛站的人誤會他們是夫妻,只是卿卿年紀太小,實在不像做母親的樣子,呼延徹的說法是,他是卿卿的家奴,家道中落,卿卿父母要他護送卿卿出關。
這說法看起來也算合理,況且每日驛站老闆接待百名過客,何必一一懷疑他們的身份?
他們從驛站小二那裡打聽到,刺馬鎮的驛站不久後或許全都要倒閉了。
說是有戰爭的可能,到時候關口封閉,他們也沒存在的價值。
卿卿實在耐不住了,追問呼延徹到底要怎麼出關。呼延徹爲難地看向她,他淺淡的眸子似蒙了一層薄霧。
“孟姑娘,得罪了。”
卿卿一頭霧水,眼神越來越模糊,“你……”她還沒想自己要說什麼,就閉眼昏了過去。
卿卿做夢也沒想到呼延徹會給自己下迷藥,也沒想到醒後看到的竟是鄭永。
她這幾日的遭遇更像是一場夢。
回王府的路上鄭永吩咐她:“王爺若不問起,你就當這些天什麼都沒發生,以前怎樣,以後還是怎樣。”
因太子前來,霍遇將許多事都壓了下去,勉強維繫表面上的風平浪靜。
卿卿被送回府,由侍女從頭到尾清洗一遍,給她套上乾淨的衣服,可她還來不及說一聲謝,那幾個侍女轉頭就將房門反鎖。
迷戀一個祁女,董良並不覺得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但霍遇非要把卿卿藏着掖着,董良覺得他此事做的極其不大氣。
霍遇派去侍奉太子的是他之前的寵姬白思思,白思思夜裡要去伺候太子,被他拒之門外。第二天霍遇嘲弄:“皇兄難能出來一趟,竟如此不灑脫。”
霍遇命人將霍珏領了過來。
不需要太多懷疑,見到霍珏的時候太子就知道他一定是霍煊的孩子。
他們當初最引以爲傲的公主爲了敵方的將領與他們劃清關係,令他們顏面盡失,至今無人能理解霍煊的做法。
太子素來溫和,一雙手只握過筆桿,不似霍遇滿身戾氣,就算霍珏只是個孩子,也分辨的出這一點。
自霍遇上次和霍珏吵過後,舅甥兩人就不曾見過面,霍珏仇恨霍遇,將他視爲殺了卿卿的儈子手,與他賭氣,壓根不願開口。
霍遇煩道:“張口。”
霍珏這些日子瘦了些,面部輪廓逐漸清晰,鄴人的特徵也漸漸明顯。
“我要見卿卿。”
太子上前,將霍珏攬在身前,質問霍遇:“卿卿是誰?”
“原先照看這個孩子的婢女。”
“是嗎?”
太子挑眉,他這個弟弟,十句話中九句真假難辨。
太子留下與霍珏問候了幾句,發覺這孩子倒是伶俐,若帶回宮,皇帝一定會喜歡。霍遇見霍珏和太子熟了,自己也不願留在這裡,先回了東苑。
許多事太子都被矇在鼓裡,比如,沈璃原本就是前往祁國的細作,他這層身份,也只有霍遇一人知道。
沈璃是和鄴皇室無關的人,這些年在中原積了名聲,故此太子才知道有這樣一人存在。
霍遇早將這些看開,太子從不會無故麻煩自己,此番卻要帶沈璃走,必定不是真稀罕沈璃的那點才能。
謝雲棠之前帶走了行刺過他的徐白康,太子此番又要走沈璃,這背後似有隻看不見的手在推動這一切。
但霍遇不懼,莫說是看不見的手,就算有明晃晃的刀在他脖子上駕着他也不會怕。
一個將領最重要的是警惕性。
太子剛問他要人的時候,他就覺得事有蹊蹺,問過沈璃,沈璃答與太子沒有過任何的交集。
但是沈璃和徐白康有個共同點——至少在別人看來:都是被他所囚的祁人,都是與孟家有關的人。
謝雲棠要走徐白康,稱他是個人才,可以爲她父候所用,霍遇放人,已經是給了她天大的臉面。
蹊蹺的是太子一直欣賞謝雲棠,正是那種男女間的欣賞,霍遇也搞不懂—太子看上去是個正常人,又怎會迷戀上謝雲棠那樣的女人。但事實如此,愛慕的眼神瞞不了別人。
謝雲棠一句話,天上的月亮太子也會去摘。
雪後初晴的日子難得,梅花成簇,也給這個北邙山添了點綴。霍遇閒庭信步,不知怎麼就走到了卿卿的屋前。
房屋的門被由外面鎖住,他攔住一個修建花枝的丫鬟,向那件屋子示意,“人呢?怎把反鎖了起來?”
丫鬟道:“回王爺,是奉您的命令……不叫姑娘出屋子的。”
這樣好的天氣,關在屋子裡實在可惜了。
他恐卿卿被捂出病來,斥道:“胡鬧,快去把門打開。”
霍遇卻小瞧了卿卿,她在戰俘營裡住過不透光的房子,周姐連給他們這些奴隸用的蠟燭都貪,往往都是一羣人摸黑行動。
王府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是上好的待遇。
她將西面的窗戶打開,正對斜陽,描了一副雪中梅景,硃砂所剩不多,她十分吝惜,枝頭的紅豔稀疏卻珍貴,卻給她的畫添了些與衆不同的滋味。
房門打開的聲音她已習慣,時有侍女進來出去的,她以爲是送飯的侍女,也沒多想,依舊專心作畫。
直到陰影投來,一隻臂膀環上自己的腰腹,卿卿乍然一驚,握筆的手顫動。
男子的粗糙的掌心握住她的手,扶穩畫筆,如教幼兒寫字,在紙張角落落下一行字。
卿卿認不得那時什麼字,好似道士的畫符。
“這是什麼?”
“是我們鄴人的文字,你自然不懂。”
他撿起書案上的竹簡,翻開一看,裡面都是生僻的古字,想起她入學的年齡之前就進了戰俘營,雖說大戶人家的啓蒙肯定是不差的,她不是愚笨之人,但戰俘營那地方又能學多少東西?她不過認得些常見的字,會被幾篇自己也不通曉意思的文章。
“這些字太難認,喜歡看書的話我派人尋幾本畫冊過來給你看。”
他明擺着小瞧自己,卿卿奪過書:“我認得字。”
霍遇抽出畫底下墊着的寫滿字的紙張,一頁頁翻過,“看起來是認得,就是寫的醜了些。”
卿卿雖在佟伯那裡認得了字學會了詩文,但紙筆在戰俘營是珍惜之物,直到進了晉王府,她纔有機會拿起筆,寫的字自然不比那些常年拿筆的人寫的好看。
不過她肯下功夫,筆法雖然稚嫩,字跡青澀,但霍遇看出了她的較真。
“你有個哥哥倒是以書法出名。”
“是我二哥。”
“斷魂坡死了的那個?”
饒是知道他從不把人命當回事,可他如今雲淡風輕,甚至帶着譏誚意味所說的那人是自己的親兄長,卿卿無法做到仿若未聞。
霍遇偏偏又是個能將人的敵意瞬間激起的人——
她很少再怕他,也不必怕他。
因爲無論對方表現出是恭順還是逆反的態度,霍遇都不會顧及,他厭一個人、殺一個人,只憑他的心情。
他想留卿卿便不會殺她,不想留着她了,誰勸也無用。
落在霍遇手上只有絕望,面對必然的結局,怕也無用。
“我大哥於巒水一戰敗於王爺,依孟家家規,將若於要塞失守,當以死謝罪,我二哥於斷魂坡一戰敗於王爺,死於流矢之下,我父親於瑞安之役敗於王爺,王爺以城中百姓威脅,父親不願投降,於是在城門下自刎……”
“是沒錯,你父兄都敗於本王……”
“若王爺接管了瑞安城,可知……西山的寺廟後有一片無名墳地……所埋盡是我孟家戰敗之人?每月初一十五,我都會隨母親去廟裡沐齋,爲先輩祈福,可是因爲王爺,我父兄屍首都未能歸家……對於王爺而言他們只是你的手下敗將,王爺自然可以隨意嘲諷。但下次王爺要炫耀戰績,還是換個說話的對象。卿卿沒有王爺征服河山的氣度,只曉得一家之仇。”
“本王給過你殺我的機會……在本王動殺心之前,都會給你報仇的機會。”他揉弄着卿卿綿軟脆弱的耳垂,觸感極好,氣息拂過她耳畔,曖昧入了骨。
他張口含住卿卿的耳垂,這細緻小巧的地方也該溫柔對待,噙了又噙,只有更加癡迷。
“卿卿,現在就報仇吧。”
他的話被自己的吻吞噬,卿卿難耐地掙扎,無奈一雙手被他死死束縛。
前兩次都是霍遇無恥地用藥物佔了她的身子,現在手邊沒有叫人迷失神智的藥,他帶來的屈辱像是一把尖銳的刀子,一刀刀向卿卿的心口刺去,留下深刻的痕跡。
霍遇在興頭上,發了狠去撕卿卿的衣服,卿卿是拼盡了全力反抗,換來的卻是身上各樣印記。
“王爺!太子正尋您呢!”
霍遇怒道:“不見!”
卿卿趁他走神好不容易掙開雙手,指甲劃過他的臉,在他臉上劃下一道紅痕。
霍遇被皮肉的疼痛喚起理智,俯身在卿卿嘴角落下一個吻:“太子鍾愛祁女,我怕你被他搶去,恨不得把卿卿吞進肚子裡藏着。且放你一回,等我回來。”
卿卿半晌沒從這個輕柔的吻中回過神,待回身,身邊已不見霍遇。
她理好自己衣物,將案頭上的每一物都物歸原處,整整齊齊擺放好,斜陽照進來,她方知時候不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