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醒來是在一間透風的房子裡,她睜眼看看,這裡又不像一間房子,看結構擺設是間氈房,她確定自己還是在塞外。
她不敢亂動,一動就疼。說來奇怪,她傷在胸口,但渾身都是劇痛。她只能梗着脖子看着房頂簡陋的裝飾紋樣。
在她能睜眼之前,她掙扎了很久,意識漸漸清晰了,她知道自己沒死,至於爲何沒死,她是真的想不通的。
好在她睜眼沒多久,一個看起來七八歲模樣的小丫頭跑進來,朝外面喊道:“姐姐,她醒啦!”
不一會兒另外一個年輕的女子跑進氈房,見她醒過來,大眼睛瞪得更大,喜出望外地喊道:“娜仁,快去告訴叔父,她醒啦!”
小丫頭和年輕女子都是大眼深目,眼瞳的顏色很淺,一看就是異族人模樣。
卿卿想要拜託她扶自己坐起身,一張口,嗓子裡面像有一把烈火在燒。不過年輕女子很快知道她的意思,自己扶她坐起來,還吩咐小丫頭:“烏雅,快去倒水。”
卿卿一口氣喝光了她們的水,兩個胡女互相瞧着,烏雅耷拉着眉:“姐姐,她喝光了我們的水。”
卿卿聽佟伯說過,北境的水很珍貴,尤其在沙漠戈壁地帶,他們的飲用水都是靠老天降水。
她抱歉道:“我……太渴了……”
她聲音還是很啞,那年輕女子瞧她能說話了,開心拍掌道:“太好啦烏雅!她會說話!”
年輕女子高興地握住卿卿的雙手:“我叫烏雲,這是我妹妹烏雅,我們的漢話是曲先生教的!是不是說的很好?”
烏雅也湊過來說:“你都睡了快半個月了,外頭正打仗,我們沒辦法獲得藥材,但你竟然醒了!真是太好了!”
姐妹二人你一言我一語,許久後卿卿纔有了實感,她茫然問到:“我怎麼在這?”
烏雅搶先道:“我說我說!是我把你扛回來的!我和叔父去摸魚,你就漂過來了!好神奇是不是?”
卿卿點點頭,卻發現自己連點頭都很困難。
“你們叔父呢?”
“我們可能要往北走,叔父去探路,也該回來了。”
烏雅聽烏雲說要走,纏住她:“我們爲什麼還要走,不是說要在這裡定居嗎?”
烏雲美麗的臉上浮現哀愁:“三叔父打仗了,鄴人要趕走我們,叔父不願加入戰爭裡面,我們只能去北面。不過叔父說,翻過琿邪山,就是大草原,那裡有很多水。”
烏雲正遙想着他們即將前往一個水草風貌的地方,外頭娜仁的大嗓門傳來:“單于來了!”
她說的話卿卿聽不懂,但很快,氈房的門簾被撩開,一個高大的男人走了進來,卿卿驚訝地看着那男人。
刺激接二連三,現實無緣無故被帶去射殺,又是不清不楚的沒死成,帶她回來的,竟然是這個男人!
“呼延徹?”
呼延徹一臂舉起烏雅,走向牀前:“我說過會報答你的恩德。”
卿卿想起他喪妻的傷心事,沮喪道:“我可沒有幫過你什麼。”
那時見他是落魄的樣子,他剃了長鬚換上華服,和卿卿認識他的時候判若兩人,她都不曉得自己是怎麼一眼就認出他的。
烏雅指着卿卿問:“她可以陪我練習漢話嗎?”
呼延徹對侄女兒道:“自然可以,不過得等她休息好了。”
烏雲也指責妹妹道:“她是病人,你怎麼能只想着陪你玩?”
烏雅嘴角抽抽,要反駁的話憋了回去。呼延徹放下懷裡的烏雅,對姐妹倆說道:“她需要安靜,你們先去自己帳子裡呆着,今天可能會有大風雪,不要跑遠。”
烏雲帶着烏雅跟卿卿告別,她們走後,呼延徹搬來矮凳在卿卿牀側坐下。
卿卿這才問出口:“是你救了我嗎?”
“也是受人之託,剛撈你上來時你發燒,大夫都說沒命,烏雲烏雅兩個成天不睡覺得照顧你,總算救回來了。”
“你受誰之託?”
“天底下有太多受過你孟家恩惠之人,對方不便透露身份。”
“不論是誰,終究救了我的是你。”
“日後可有打算?南邊已經開打,中原一時半會兒是回不去了。”
卿卿無助地盯着被子,雖然活過來了,但她以後該怎麼辦呢?
“我要去洛川……”
“孟姑娘曾救我一命,君子自當捨命爲報,不過此去洛川困難重重,得等你身子養好再說。”
卿卿不知呼延徹到底該不該信,她之前被霍遇耍得命都沒了,可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但她又想,救了自己命的,大抵不是個壞人,再壞,也好過殺她的人。
呼延徹剃了鬍鬚後,看起來比霍遇還年輕一些,卿卿道:“原來你也是個有頭臉的人物。”
她還不知道呼延徹是匈奴人的王爺,只是覺得她的侄女都穿得金尊玉貴的,又有丫鬟伺候,不是等閒人家。
“麟兒呢?”
“他跟着我們太苦,我把他託付給了一位親族。”
“哦……那你呢?過得還好嗎?”
呼延徹似笑非笑睇她:“應當比你好一些。”
呼延徹說得沒錯,暴雪夜襲,怕有人受傷,所有人都聚集一屋,男人一屋女人一屋。
卿卿聽說過許多關於匈奴人的傳言,大多數以魯莽無知來形容他們,今日一件,卻並不如此。
帳子裡都是匈奴的婦人少女,一屋碧眼褐發,偶有匈奴特徵不那麼明顯的女子,看模樣應該是和漢人所生。卿卿是個例外,她黑髮黑眸,在這羣匈奴女中顯得模樣出奇,於是像只物品一樣被圍觀。
一個抱着三歲女兒的婦人跟旁邊的婦人說:“她怎麼和咱們見過的漢女不一樣呢?”
她們用匈奴話交流,卿卿聽不懂,烏雲翻譯給她:“她們誇你好看呢。”
卿卿想起自己在霍遇那裡受的辱,她寧願自己生得醜惡。
幾個婦人又湊在一起討論,卿卿問:“她們在說什麼?”
“猜測你的來歷呢,叔父無緣無故帶回來一個仙女,總得有個說法吧。”
卿卿聽到別人這樣誇自己,面上微紅,提起呼延徹,她好奇道:“你叔父他今年多大年紀?我瞧着我和你年紀差不多,你叫他叔父,我也不知叫他什麼是好。”
“我都滿十六了,說起來比你還大一歲,叔父今年二十四,我爹生我時年紀不大呢,他正在東邊打仗,所以把我和烏雅交給了叔父。”
卿卿這才知道呼延徹是匈奴王爺,因受族人愛戴而成爲匈奴單于的眼中釘,他之前流落在外,近來回來後飽受單于打壓,最終起兵和單于對立。
躲過一夜暴雪,第二天男人們修葺羊圈,女人們採集雪水,卿卿走出氈房,放眼望去是一片白,天地同一色,無邊無際。
她穿這烏雲的衣服戴着烏雲的氈帽,呼延徹誤把她背影認作烏雲,她轉過身,呼延徹道:“你竟肯穿我們的衣服。”
“你們救了我,給我一個容身之處,我哪還能再拘泥於胡漢之分?”
“倒也合身。”
呼延徹領着她到馬棚,問她:“會騎馬嗎?我們一路沿西北而上,路途艱辛的很。”
她點頭。
“瞧不出,你看起來文文弱弱的,還會騎馬。”
“從前我們家的丫鬟都會騎射,不過我爹還沒教我射箭,他就被晉王害死。”
“若想學射箭,我可以教你。”
卿卿一聽兩眼放光:“真的?”
“誰也不知道路上會遇到什麼危險,沒人能時時護你。”
呼延徹即說即行,下午就給卿卿講了一些兵器的知識,又囑咐她每夜睡前晨起練臂力。
卿卿和烏雲一同學習射擊,兩人互相督促,進步飛速。
夜裡卿卿做夢,夢到被霍遇欺壓身下,無助又無能,她驚醒過來,跑去雪地裡,抓起一把雪向遠扔去。
靶子沒收,她抓起弓,拿起箭,對着靶中紅心,卻拉弓數次,仍未射出箭。
她想象那靶子是霍遇,越是這樣越是怯懦。
大漠皎潔月色下多了一道身影,是呼延徹。卿卿挫敗地放下弓,問道:“我是不是很沒用?”
呼延徹抓起一支箭,想靶心射去,正中。
“以前還是你們祁人的天下時,我們和赫連一族在北方衝突不斷,互視爲仇敵,那時我聽聞赫連族的世子,也就是霍遇,騎射第一,一直想與他比試但無機會,有一次機緣巧合之下撞見他射下天上飛鳥,百發百中,我突然不再視他爲對手,因爲我若無法有和他一樣的好箭法,便會成爲他箭下亡魂。孟姑娘,不是你沒用,只是你命數差了些,仇人太強。”
“我……”
“就算是我,也不是他的對手,你能如何?”
“你誤會了,我只想忘了那些事。”她擡起眼皮子,認真辯解,眼神清亮,叫人不能不信,因爲氣急,她咳了幾聲,繼而又問:“呼延徹,戰事如何了?”
“單于被鄭永的隊伍逼到燕然山,霍遇領兵由西攻入,切斷退路,他現在就駐兵在我們西南七十里遠的地方。”
“那是不是很危險?”
“有琿邪山做屏障,霍遇攻不進來,他的目的是單于,若半途改變計劃只會得不償失,我們很安全。”
“單于是你的兄弟,爲什麼你不幫他?”
“呵……”他嗤笑一身,轉身走向月色中,卿卿跟了上去,只聽他道:“我們的民族打了太久了,從祁□□打到如今,跟祁人打完跟鄴人打,該消停了。”
卿卿認可得點頭。
呼延徹見她仍然憂忡,抓起她的腕子,卿卿一驚,他才意識到失禮。
他只把卿卿當做一個和烏雲烏雅一樣的小女娃,卻疏忽了她也是個姑娘家。
“對不住,是我失禮。”
卿卿抱住自己胳膊,“不礙事的,又不是什麼金尊玉貴的身子。”
“前方是北望峰,若現在去還能看到日出。”
北望峰是當年孟尚將軍征戰匈奴最後一站,北疆遊牧部落感激孟將軍恩德,共同建造了一座大將軍石像在山頂。
卿卿還沒去過北望峰,孟家沒了,國家也沒了。
呼延徹步子很大,卿卿小跑纔跟得上,他來到馬廄,先給卿卿挑了一匹馬:“若想趕上日出,需加快步子,這匹馬生性較烈,你騎穩了。”
說罷他自己先行離開,便不管卿卿了,卿卿踩着腳蹬上馬,那馬兒先是不聽話,在院子裡來回轉了幾個圈,呼延徹並不等她,她爲了趕上呼延徹的步子,不得不先把安危放在一旁,速度最要緊。
她始終落於呼延徹之後,呼延徹也沒因她是女子而放慢自己的速度,琿邪山下寒冬臘月的天,卿卿頭上起了一層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