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遇撤退的速度異常迅速,在白柯子鎮的時候他手下這幾千名兵調養休息充分,是以撤退的時候精力充沛。
翻山越嶺,全靠步行,就算是個尋常壯年男子也受不了這樣的進度,何況卿卿尚是病軀,走路一上午便喘息連連。
霍遇命士兵去村落裡徵了頭驢子,將她拋在驢背上。
他這人,就沒半點溫柔可言。
卿卿抱住驢腹,緩了陣子,到平坦的地方纔鬆開驢腹扶着驢背坐起來。
霍遇一手牽着孟九,一手牽着驢。
她看着霍遇剛直的背,心思變幻莫測。隊伍行到岔路口,他毫不猶豫走向了西邊前往樂陵的路。
“霍遇……”她在驢背上喊他。
他回過頭,仰面看着驢背上的人,這場面說來真好笑,驢子總是比馬滑稽。她穿着粗布做的衣服,不施粉黛,頭髮用紅繩綁成兩股鞭子,像個村姑。
他就轉過身來面朝她,揹着走。
“……你走對路了嗎?”
“去樂陵有一半活下來的機率,去烏塘保準送命。”
所有的選擇都是冥冥中註定,上天其實早已經指好了路,就看你能不能猜透其意。
“就算是死路,卿卿陪着倒也值了。生前給我暖被窩,死後給我暖墳頭。”
“明年四月我會叫人帶兩瓶好酒去你墳頭。”
“你這一說,倒勾起了爺的酒意。晉王府地窖裡頭的藏酒都是當初搶皇宮的時候搶來的,爺從前還沒見過那麼清的酒,除了招待董良那孫子,爺誰都不給,陛下去了也只能喝沉着一層渣的濁酒。”
“我聽說前朝宮裡釀酒師一月俸祿堪比一個從三品的官,釀出來的酒肯定是不賴的。”
“你們前朝的皇帝倒也是真的吝嗇,三千佳麗一把火就給燒了,爺半點便宜沒佔着。”
“那是真的很遺憾了。”她尋思着,“以前我去宮裡,後宮的嬪妃婦人們各個是絕色仙姿。”
她的樣子頗爲認真,霍遇想起了那些給丈夫琢磨納妾的妻子。
他前半生從萬花叢中過,對那些鶯鶯燕燕已經失去興致,後半生守着一個她倒也無妨。
她花甲之年可會還是這樣靈俏?老婦騎驢,怕是誰也動心不了。
“前朝有個貴陽夫人,傳言能蓮葉上起舞,爺一直想見見,你料怎麼着?當天宣帝要火燒羣妃,貴陽夫人一聽這話立馬向外竄逃,宣帝多了一個侍衛的刀,當下砍了貴陽夫人雙腳,嘖嘖,最後我領人驗屍,就是靠着足身分離辨認出她的。”
他滿口所言,不是猥褻□□的浪話就是血腥場面,卿卿不悅的蹙眉,兩道彎彎遠山眉橫成一道,讓人想解開她眉頭的結。
霍遇也不得不承認,她縱不是傾城絕色,年紀小心性難測,可卻是十分討人喜歡的。對着這一張嬌柔面孔,誰又能狠心生出惡意?
霍遇帶領玄鐵騎日行百里,身後章繪的人便日行二百里,他們日行千里,章繪便能日行萬里。
因此不敢有任何鬆懈,入了夜,找了個空曠的地方不過休息了一個時辰,又整裝出發。
霍遇把驢鞭掛在肩上,一邊牽驢一邊張口罵,“格老子的一幫孫兒子,長得跟王八似得比兔子追得還快。”
玄鐵騎最令他驕傲的就是軍容。
當年他還是個小少年時籠絡同困於戰場上的北府營,就是看中了他們的面相。北府營是祁朝朝廷最精良的一支部隊,是經過重重選拔才組建起來的。
萬里挑一的兵中之兵,氣度自然是尋常人所不能比。
這些年來玄鐵騎選拔了一撥又一撥新人,當年的那些兵大多都成家立業,但脫軍籍的很少,有些已經兒女成羣,但仍然戰時跟隨他四處徵殺。
他今生唯一敬佩的人就是卿卿的父親孟尚,自己是軍人,竟忍心叫自己的兒子也參軍。
一上戰場,就得做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準備。換做是他,萬般不願自己子孫成爲別人的刀下魂,身首異處。
夜裡深林中的瘴氣聚攏,很難看清前路方向。
惡氣逼人,士兵用三角巾矇住口鼻。孟九耳鼻靈敏,和幾個夜視強的偵察兵領先他們三裡地。
眼看士兵的腳程越來越慢,就算是戰馬持續不停歇地走這麼久也累了。霍遇下令原地休息,玄鐵騎便原地就坐,陣型文絲不亂。
他們拿出背囊裡的乾糧、水袋,來不及一口一口吃,咬一口乾糧喝一口水,泡軟了直接咽。
霍遇將水袋遞給卿卿。
卿卿搖頭,“我不渴的。”
他背部的重量都承在驢身上,挑着濃黑的眉毛,“要爺嘴對嘴餵給你?”
卿卿瞪他一眼,奪過水袋倉皇喝完一口,就換給了他。
霍遇拿回水袋,也和其它士兵一樣用水就着乾糧吃。
就在他將水和樑放回背囊,而後抽出皮靴裡的匕首用羊皮紙擦拭之際,急如星火的犬吠聲撕裂長夜。
霍遇插回匕首,起身大喊:“躲進草叢中!”
他們有專門應對這種狀況的陣型,雖勢如掣電,卻臨危不亂。
霍遇拽出卿卿腳踝,將她從驢背扯下來,攔腰抱起她躲進叢林當中。
孟九聽聞玄鐵騎步伐,收聲全速向霍遇奔跑歸位。
霍遇趴伏在地,側身屈膝,將匕首□□遞交給卿卿。
“躲在這裡別動,若被發現配合孟九,直接割喉,不要叫對方有出聲的機會。”
她在黑暗裡無聲點頭,沒有火光,沒有月光,他沒有看見她的動作。
霍遇在她耳邊小聲問:“怕不怕?”
“不怕。”
他原本是想說如果她怕的話就陪着她,她堵了他的下文。
霍遇的笑意融在黑夜裡,他道:“吾心在此守着卿卿。”說罷舌尖尋到她小小的耳垂,捲起放到牙齒間輕咬了一口。
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他竟有心做此齷齪事。卿卿心裡想,果然是腌臢到骨頭裡的人。
他的牙齒幾乎不用力道,扯着她的耳垂,舌尖在她耳廓間輕掃,如羽毛拂過。
卿卿記得眼淚快出來,被她自己硬生生逼了回去。
她想起他剛交到自己手中的匕首。
匕首輕壓他的喉嚨,動作幾乎速不可見。
“動作是快,位置也尋得對,可這刀子該放在對你不利之人的喉上。你我相識以來,我一直是對你有利的人。”
“我有一事,你可否如實相告?”
“凡事都要代價。”
“我付出的還不夠麼?”
能給的、不能給的,都被他奪去了。
“霍遇,你與我之間是血海深仇,我又將你送上了戰場,你爲何在這時候還要惦記着我?”
“你當爺樂意逃命還帶着拖油瓶?還叫你白白看爺的看笑話?”他的語氣吊兒郎當,模糊了真假,“霍騁不在身邊,差個喂狗的。”
“我有時以爲……你對我也是不差的。”
“那是自然,狗養得久了都生出感情來,何況是個妙顏嬌娥?”
他句句把她和孟九相提並論,還是一副“老子擡舉你”的語氣。
卿卿吞嚥一口口水,“你要是打輸了,就是王八羔子!”
說到底是北邙山的荒山蠻水養出來的,戰俘營里耳濡目染,各種粗話她也信口拈來。
整齊劃一的腳步聲越來越響亮,躲在林間的弓箭手箭在弦上、其餘人手緊握短刀,等霍遇發號施令,他一發令,箭矢飛出,對方亂了陣腳的瞬間,霍遇攜士兵拔刀衝出,廝殺叫喊填滿夜裡的空白。
卿卿躲在孟九身後,捂住耳朵。
比恐懼蔓延更快的是血腥。
玄鐵騎眼疾手快,下手狠戾,很快殺光一撥。
對方士兵如浪潮,一波消滅,又涌來一波。黎明在不見遠方的瘴氣中到來,可這場速戰遠不見終結,彷彿有殺不盡的敵方士兵。
混亂中,一隻箭飛向叢林中,正對卿卿的方向,卿卿並未察覺,是孟九快一步銜住箭,箭身在它的利齒中嚼碎。孟九目光兇狠,那是犬王的與生俱來的攻擊目光,卿卿覺察它蓄力的舉動,抱住它後腿,“你不能出去!”
孟九眼裡殺氣騰騰,它鼓足力氣向目標物奔去,一隻犬,在兵刃碰撞之中竟有破竹之勢。
孟九撲向那朝着霍遇身後放冷箭之人,利爪撕破放箭之人的皮肉,一個八尺大漢毫無還手之力。
這一切都落入卿卿眼中。
所有的血肉橫飛、所有的刀光劍影,都在她眼裡。
這場仗比她預計中持續更久,之後玄鐵騎士兵清點死屍人數,敵方共計亡人六千。
玄鐵騎還活下來的士兵就地坐在死人堆裡包紮自己的傷口。
在屍海中,尚能自己處理傷口的人寥寥無幾。
四千玄鐵騎,一夕之間只剩不到八百。
霍遇用牙齒咬掉纏在腕上的繃帶,吩咐道:“我們的墳頭朝北,他們的墳頭朝南,埋吧。”
他吩咐完,自己去屍堆裡撿兵器。刀劍太重,主要撿完好的箭矢。
孟九後腿被箭矢擦傷,跟在霍遇身後的步子一瘸一拐。
卿卿站在樹底下靜靜看着他,瘴氣這麼重,看不清他表情,只有個身影。
驀地,他雙膝着地,一旁士兵大喊了聲“王爺”,其他人匆匆向他奔去,十幾雙手攔住他才防止他在此跌倒。
一個受傷少的兵把他背在背上,對其他人吩咐道:“去把驢牽來!”
卿卿走上前,“你們去做事吧,我照看着王爺。”
他臉上身上全是血跡,分不清是敵人的還他自己的,卿卿浸溼布巾,擦盡他皮膚上的血跡,郝軍醫用匕首劃開他的褲腳,給傷處撒上藥粉。
卿卿問:“他怎麼會突然暈倒?”
郝軍醫道:“應該是疲勞過度。”
夜裡幾百人在一間破廟中落腳,卿卿給孟九受傷的後腳綁上繃帶,孟九趴在霍遇身邊,大舌頭舔着霍遇的臉。
南下多日,沒有一刻比現在更讓卿卿想要回家。
她想回家,回到母親懷裡,她想遠遠離開血腥味道。
這一夜不知有多少個家庭又支離破碎。
霍遇後半夜醒過來,他喉頭乾澀,伸手去找水袋,水袋空空,被他煩躁地扔到一旁,砸中孟九的腦袋。
他問郝軍醫:“孟姑娘呢?”
“王爺,哈將軍前半夜找了過來,姑娘隨他去山下買藥了。”
“哈爾日?”
“哈將軍說去烏塘的路上遇到了伏兵,他來通風報信的。”
他冷笑,“這幫蠢貨真是要不惜一切代價置爺於死地。”
“王爺,這些人是衝你來的,叫傷輕的兄弟護送你去樂陵!”
“那你們呢?留下來送死?”
“王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弟兄們把命交給戰場的那一刻,就已經做好了犧牲的準備。只要王爺還在,北府營、玄鐵騎就不會亡!玄鐵騎還有八萬人在等着王爺!”
霍遇放平傷腿,另一腿曲起來,半躺着懶洋洋地說:“爺最喜歡熱鬧,不想孤零零上路。”
他打仗打得累了,已經沒有幹勁。此刻竟然巴不得有人一刀子捅進他心臟,叫他趕緊死了。
不……不能死在這啊,這裡死了這麼多兄弟,他連一個全屍都不能給他們,他不敢和他們死在一起。
他重新振作,問郝軍醫:“我的傷可礙事?”
“未傷及筋骨,但也不輕,還有些兵械殘渣在傷口裡面,需要用割開傷口清理。”
“割吧。”
“眼下止血的藥物不足,哈將軍和孟姑娘已去了三個時辰,應馬上歸來,王爺再忍片刻。”
“也並不疼。”
他自諷:“若爺不貪白柯子鎮的位置,也不會落得這樣下場,真是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