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從沒走過這麼晃盪的水路,她一直忍着到下了船纔去一旁的草叢裡嘔了出來。
回到渡口,霍遇好整以暇地靠在孟九身上曬太陽。
“你我也算命大,這種私船的龍骨都是用腐爛的木頭搭的,昨天這船這麼晃,只怕是偷工減料沒舭骨,運氣不好的恐怕得遇上翻船了。”
見了光,他氣色好了些。
卿卿扶着腰說道:“你在這裡等着,我去買份粥。”
“還有?”
“就剩幾枚銅錢,吃了這頓沒下頓,你我可能得乞討去乾溪了。”
“你叫我一個堂堂王爺去乞討?”
“求我一個人也是求人,求一堆人也是求人,大丈夫能伸能屈,不去乞討,你我吃什麼?”
“夏陵是大鎮,你叫孟九去賣藝。”
“我的王爺,您見過耍猴的,見過耍狗的沒?我和孟九拖了你一路,你好歹也出出力。”
“爺回去了給你金子,還不成?”
“爺您有種就現在變出金子來,當年巴蜀王也是一路沿秦嶺行討過來的,不照樣是名垂青史的大英雄?反正你現在手不能動腳不能行,除了如廁都得我幫着,不去乞討多浪費現在的身子?”
他眼睛盯着卿卿的手腕,“你要是肯當了那鐲子,咱們可就能坐轎子回乾溪了。”
卿卿拖住孟九的狗鏈,向前走了幾步回頭,“晉王殿下,你的腿傷也養了一段時間了,就自己走走吧。”
他一隻腿有箭傷,一隻腿脫臼,又箭傷的腿勉強能走。
霍遇索性在渡口把擔架賣了,擔架不值幾個錢,但對走南闖北的商人來說有大用途,他巧舌如簧,竟也換了二十文錢。
他本意是拿這二十文錢去吃頓好的,卿卿一把搶走了費了半天口舌掙來的銅板,去藥店換了藥材和繃帶。
他覺得自己應該生氣,可眉梢眼角堆滿笑容。
卿卿先買了幅退燒的藥,又找着李郎中的方子買了幾味塗在他背上的草藥。
夏陵是個大郡,大小商鋪賓客往來頻繁,小小的藥鋪急需人才。卿卿幫着抄了一上午的藥房,藥鋪老闆同意她在店裡煎藥。
霍遇和孟九在牆角等着,他命令孟九給自己當靠墊,自己後頸枕着孟九的身子,翹着二郎腿曬太陽。過了一陣見卿卿端了一碗黑糊糊的東西過來,他眉頭皺得老高。
他聞道這味道就想吐。
卿卿走過去,把藥碗放在他的左手上。
“不喝。”
她居高臨下,冷着臉,“不喝也得喝,若今夜你再發燒,我只能把你扔在這裡了。”
“嘿嘿,你把爺扔這裡,自己怎麼回去?”
“我把鐲子當了,坐轎子回去。”
“有糖沒?這藥太苦了,真喝不下去。”
卿卿真恨不得把藥碗扣他腦袋上,天底下哪有這麼不識好歹的人,怎麼還偏偏讓她給遇到了?
這大半個月的耐性終於沒了,她直接上前坐壓住他的大腿強行端着藥碗去給他喂藥。
霍遇左手一掙,大半碗藥汁灑了出去,和地上的塵土砂礫融爲一體。
他薄脣緊抿,擡頭,對上一雙含着無限恨意的眸子。
又是這樣的眼神。
天上的星星有多少,她眼裡的恨就有多少。
可縱是她的眼裡全是恨意,那恨意也如天上的星星一樣璀璨。
她將藥碗扣在一旁,冷淡起身。
“你做慣了王爺,怎麼會知道一碗藥有多珍貴?我站着抄了一上午的方子,手和腰都很疼。霍遇,我比誰都希望你早點去死。”她背對着霍遇,霍遇只聽出了她聲音裡的哭意,卻看不到她的眼淚,“可我答應過要帶你回去……我不想變成和你一樣言而無信的人。”
他有些討厭自己這雙銳利的眼睛。他看得穿很多事,看得透很多人,包括現在。
如果他不是能夠看透她,是不是就可以自欺欺人她現在是爲了自己而委屈?
可她只是委屈她自己一上午的付出,全都喂狗。
在霍遇的注視下,卿卿緩緩蹲下身子,雙手捧起還剩半碗的藥湯。
誰都知道她有多討厭吃藥了。
她如捧着一碗珍寶,彷彿那是瓊漿玉露,生怕有一滴灑出來。
苦澀的藥汁夾着自己的眼淚,盡入腹中,一滴都不剩。
世上最令她懼怕的苦滋味,其實也不過如此。
她拭去嘴角的藥汁痕跡,轉身就走,孟九看卿卿走了,從霍遇頸下跑出來,去追卿卿。
霍遇摔在地上,地上的石子硌得他的背像火燎一樣的疼。
他扶牆起來,一瘸一拐地追過去,將她從背後抱住。
他埋頭親吻着她後頸的蝴蝶,那可真像是上天派來解救他的。
“卿卿,別拋下我。”
她要掙開一個傷患是輕而易舉的事,可她也沒力氣了。
都到這一地步,他和她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誰都走不開。她任霍遇抱了一陣,才說:“你若再有下次,我便自己走了。”
他其實知道她走不遠的,尤其她這樣的姿色,不叫人給賣了纔怪。可他依靠她,甚至是這些年來第一次依靠一個人。
他的卿卿,銷魂時、痛苦時都陪着他的卿卿。
二人在城郊尋了個土地廟落腳,卿卿替霍遇背上的傷口換完藥,也不說自己去做什麼便領着孟九走了。
霍遇現下自顧不暇,只囑咐她早些回來。她走後他拆了右手的木板,自己上了草藥,再用牙齒幫着左手去纏繃帶將夾板歸位。
這隻手興許再也不能想以前那樣彎弓射箭、不能像以前那樣持刀弄劍。他都知道,可又能如何?
他的命是撿回來的,往後別說廢了手,就算雙手全無只要活着他也願意。
他一閉目就睡着了,一睡着,就夢到了離開李家村那天的黃昏。
她找了個空曠的地方把他放下,自己尋了兩根木頭裝在擔架底下做成簡易的輪子機構,完工後她和孟九拖着擔架走了幾裡地。
他當時昏昏沉沉,意識全無,卿卿不認得路,只曉得他們要去的地方在李家村西面,便一路向西走,等他醒來時,他們停在西邊,他發現完全走錯了路。
是向西的方向,可是南轅北轍。
他渾身無一處完好皮肉,自己無法翻身,想要叫她,嗓子乾涸地發不出任何聲音來。
他用尚能用力的左肘支着全身,勉強側過身,這樣就能看見她了。
她脫得只剩一件肚兜小褲,與孟九在溪水裡逐鬧。他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她困了,就坐在一旁的石頭上,兩隻白白嫩嫩的腳丫搭在孟九背上,對着夕陽露出欣喜的笑容。
他並不知道自己昏迷的時候下了一場大雨,更不知道她面對那場雨的絕望。
所以當時他見到的夕陽,是被雨水洗過的天,有種純粹的壯美。
他這些天總是將一些記憶混淆,分不清當時更美的是她劫後餘生的笑還是當時的夕陽。
那一瞬他突然明白,夸父爲何要捨身逐日。
她就是他的桃林、他的河澤。
他從來瞧不起董良爲了妻子能放棄大好前程,可若能叫卿卿給他那樣笑一輩子,他也不要什麼前程了。
卿卿快入夜了纔回來,她回來時,帶着一小袋米。
孟九激動地衝他喊,正要向他跑去,被卿卿揪住尾巴:“不許過去。”
“哪來的米?”
她把樹葉做成器皿的模樣,層層疊疊,用泥巴糊在一起,做成簡易的鍋子,生起火來煮粥。
她似乎心情不錯,霍遇注意到,她心情好的時候,眼裡總有笑意。
等粥熟的時候她靠在孟九身上樂呵地跟他說了下午的事。
“我原本想去看看有什麼生財之道,還真讓我遇到了。你記得嗎?在樑家的時候他們迷信鬼神,我就去捉鬼了。”
“捉鬼?”
“北邙山的時候有個江湖騙子教過我他們的行騙之術,我就去找了個富貴人家,叫孟九一直衝着他們家叫,然後裝成路過的樣子,告訴他們有惡鬼盯着他們家,這裡的人也都迷信,就信了我的話,於是我趁做法的時候偷了兩把米。然後孟九也不叫了,他們真以爲是我收了惡鬼呢。”
“咳咳……”他一咳嗽就覺得肺部要裂開,“你給人家做法,就要了兩把米?”
“我們現在也有地方住,也有食物了,本來就是欺騙人家,怎麼能索要更多?”
得,都跟乞丐差不多了她還談什麼取之有道。
但因爲是她辛苦得來的米,霍遇吃得津津有味,粒米不剩。
飯罷,卿卿又拿來一捆樹枝,用匕首削尖,做成箭,霍遇不解,“這什麼玩意兒?”
“你我總不能徒步去乾溪,我想做些箭矢賣給農戶,興許能換頭騾子。”
“你們孟家人都天生會做兵器?”
“北邙山的時候在兵器場做過幫工,當時學的。”
他怔默一陣,亦懊悔了。
她在遇見他之前,已是很可憐,偏生他不識好歹的欺負了她。他只是向來都當女人是玩物,哪能想到會有今天——他的命拿捏在了那個時常發蠢的小女奴手上。
他應對她好一些的,可這些道理如今才懂,實在太晚了。
似乎他沒什麼能拿的出手的去償還她、報答她。
“爺有個法子,能叫你不必做這些力氣活,你能借我個耳朵聽上一聽?”
“嘴長在你身上,你說就是。”
“卿卿畫得一手驚豔的美人豔圖,若能尋幾張薄紙、一支筆,你我興許就能住進客棧了。”
她面上一紅,咬牙隱忍,模樣又是一番嬌俏動人。
霍遇哂笑,“你若畫不出,爺教你幾個姿勢。”
她翻了眼皮嗔他一眼,“不用你教,可是紙張可用竹片替代,如何去尋筆墨呢?”
“這還不簡單?你隨便找個學堂,逮個孩子叫孟九去嚇唬一番。”
她被他滿腦子的餿主意氣得不行,將手上的木棍揮向他:“王爺有如此計謀,還請親力親爲,不要只教唆別人。”
“若我能堂堂正正,不敲詐勒索地給你尋來筆墨紙硯,你就肯畫?”
卿卿沒指望他能做什麼堂堂正正的事,繼續用石塊打磨樹枝做成箭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