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隨時安去見了時安伯父,記憶中那個走南闖北,懷揣許多趣聞的中年男人竟變成了白髮老翁,不過七年時光,換了副模樣。
老翁見到時她雙眼泛淚光:“小姐……小姐長成大姑娘了!“
薛時安在來的路上跟她大概說了一下這些年的境遇,孟尚曾給薛家一筆錢,薛家一直沒有花,後來買了一間兵器鋪,兵器在那個年代是急需品,很快就賺得第一筆大錢,而後的幾年內他們以生產軍用輜重爲主,再趁亂屯良田,甚至爲南北闖蕩的糧商做鏈接渠道、販賣消息,隨着新朝穩定,糧食買賣成了主要收入來源。
薛時安的伯父薛荃,是個勤懇能幹的人,雖然薛家的生意是薛時安一手做大,但他爲時安的生意盡心勞力,南北奔走,最終累垮了身體,五十歲的男人看上去像七十歲老翁。
卿卿握住薛荃似老樹皮粗糙的雙手:“沒有薛伯父,就沒有今日的孟卿枝。您是我孟家的恩人,應當受我一拜的。”
當年薛荃得知孟家要滿門自盡,愣是闖進火海救了年幼的卿卿和藍藍出來,又把她送往佟伯處。薛荃救得是她的命。
“好……好……時安,快扶小姐起來。”
薛荃從枕頭下拿住一份竹簡,他因病而雙手顫抖,顫顫巍巍才把竹簡交予卿卿手上:“小姐……這份名冊,我半個字都沒泄露出去過,就連時安這小子也沒看過……小姐回來了,我終於不用再提心吊膽怕丟失了這名冊。小姐千萬不要把這名冊輕易交於他人……這是小姐的救命之物,是光復孟家門楣的寶貝啊!”
這竹簡便是霍遇孟束等人苦心積慮尋找的名冊。
名冊之人,除了謝雲棠的父親謝衡,還有許多在朝中或其它領域位高權重之人。這些人的學識甚至性命都是孟家所贈與,在離開孟家時會籤生死契,只要孟家有號召,便會傾全力相助。
區區一竹簡,卻承擔着這名冊上所有人的身家性命。
試問哪個皇帝能容臣子事二主?
卿卿回程一路都在思索,終於回到薛府時想通了,她對時安道:“我要燒了這名冊。”
對她果敢的決定薛時安頗有些意外,“爲何?”
“留着這份名冊,對我來說是很沉重的負擔,對名單裡的人來說是一份桎梏,我雖不像你們有廣闊的見識,但在戰俘營那麼久,明哲保身的道理我還是懂得。若名冊上的人願意幫我,他們會主動找來,不願意幫我,我拿着名冊去求他們也沒用。我的祖輩父輩當初救下他們培養他們,是爲了給他們一個前程,若這名冊阻撓了他們的前程,不如讓它永久消失掉。”
薛時安的眼神裡七分欣慰夾雜三分苦澀,“卿卿長大了。”
卿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淺淺一笑。
因她頭髮全攬於一側,露出了她脖頸上的蝴蝶印,彷彿一隻金色蝴蝶落於潔白雪地上,嫵媚又純情。
這隻蝴蝶越是妖嬈,越是象徵她忍受過的痛苦。
薛時安伸向那塊蝴蝶印的手停滯在半空裡,又迅速收了回去。
“你怪我嗎?”
“你是指沒有救我出戰俘營,還是指被霍遇發現盜印救人的事?”
“皆有。”
她眨眨眼,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既然你在船上已經認出了我,爲何又不與我相認?”
卿卿信口胡謅道:“怕你當我是騙子……”
她有許多顧慮,既怕同在那船上的霍遇,又怕今日的薛時安已經不是她記憶裡的那個人。
她在戰俘營的這些年裡偶爾會有自稱是薛時安派來的人偷偷找她,她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躲避北邙山的森嚴戒備。他們會問她一些戰俘營的信息,然後會給她一些食物。唯一一次他們對她有請求,是要她幫忙盜晉王印鑑。
當時,她正在馬場帶着孟九散步,一匹馬兒奔過來,孟九衝過去嚇退了馬,但她也因受驚而腿軟,險些癱倒。一個馬奴衝過來迅速摻扶她,同時匆忙將一個紙條塞到她手裡。
紙條裡說,要她幫忙拯救被關在戰俘營裡的前朝忠良。
那兩個戰俘營裡所關押的都是前朝的將士,兼備志向和能力,不該在戰俘營像牲口一樣死去。
卿卿那次沒有任何猶豫就決定了,她只是個小小女子,雖然她對北邙山外的世界有很多憧憬,她很怕死,但比起薛時安要救的人,她死不足惜。
以她一人之力無法報仇,便由其他人替她吧。
“就算你是騙子,我也無法不信任。”
“那我問你,當時在船上行刺霍遇的人,爲什麼會有人傳是我?”
“他自導自演的一場行刺的戲罷了,那時我還未見過你,寧可錯救也不能放過……”
“他向你討了什麼好處?”
“我將在大垣口馬場的一般經營權給了他。”卿卿一頭霧水,並不知道大垣口馬場是什麼,他繼續解釋,“鄴人自己的軍用馬都是在盂縣生產,由於鄴人南下,盂縣的馬場產出一落千丈,當年我和伯父去西域時見西域的馬兒形神俊逸,似有靈性,速度與耐力更是中原馬不能匹敵的,便和西域人合作開了馬場,通過不同馬種的雜交加快繁殖以增加產量,鄴人的軍用馬主要來源於北邙山馬場,但霍遇自己也知道北邙山產出的馬已經完全不能滿足他們的軍備需求,他們所騎戰馬都是偷偷由大垣口運去的,爲此他沒少花銀子。他兩年前就在覬覦大垣口的馬場,好不容易逮着機會肯定要狠咬我一口。”
“真是獅子大張口……可他要你的馬場做什麼?”
“他雖能在撐起大鄴軍事的半邊天,但軍權帝授,皇帝一道聖諭就能收回。而現在外亂漸平,朝中當是重文輕武的關頭。朝裡的文官,能說得上話的大多數是太子身邊的人,他因五皇子一事已經將朝臣得罪光了,唯一能仰仗的就是他在軍中的低位,如若軍權被收回,只要士兵聽令於他,他又控制了軍馬進口,他都是實質掌控兵權的人。”
“哎……他可真是處心積慮。”
“那可不是?他看似目空一切,實際上心思縝密,步步爲營。”
對卿卿來說北邙山的事像是發生在上一輩子一樣,而霍遇也是上輩子遇到的人。
她不奢求報那一箭之仇,但也不盼望他好過。
她不奢求報仇因爲她知道以自己的力量,永遠無法和他抗衡,但她仍然期盼着那個人最終一無所有,慘淡收場。
洛川的酷暑提前來到,卿卿多年沒遇見過這麼炎熱的夏天,天剛一轉熱就中了暑,她乏力地賴在牀上,冬青一會兒過來爲她換桶冰,一會兒又替她端碗消暑茶,把她照顧得無微不至。
“奴婢幫小姐按摩按摩穴位,可緩解暈眩之症。”
薛時安幫她備的四個女婢皆通醫術,名字也都以藥材命名,她們倒不是一股腦兒的全湊在卿卿身旁,而是分別負責卿卿的起居、膳食和院子裡的雜務,冬青就負責卿卿的起居,日日陪着她。
經冬青一按摩,卿卿確實覺得舒服許多。
過了一陣子負責膳食的連翹進來,詢問:“姑娘今日的藥吃了嗎?”
卿卿皺着眉,“今天吃了兩份藥了。”
“姑娘放心,這些藥是不會起衝突的。”
“我又不是藥罐子……這不好好的麼?”
連翹替卿卿耗過一次脈,發現她體內寒氣很重,外表看不出什麼,但內裡虧損的厲害,像是服用了什麼狠辣的藥物。卿卿記得那時候在北邙山,霍遇每天都要給自己灌藥,原本不想提那些事情了,連翹又把她的身體狀況說得很嚴重的樣子,她才如實相告是服了假孕的藥。
連翹卻沒有如實告訴卿卿服了那假孕之藥的後果,她已經很難有子嗣了,如今只是佔着年紀小,所以她自己感覺不出來什麼。
她和冬青等四人研究了一番,將卿卿的每日膳食都換做性溫之物,以克她體內寒氣,又開了一帖藥爲她調理身體。
但卿卿是個怕了苦藥的,連翹實在拿她沒轍,就將藥材熬成藥丸,又加了蜜糖在裡面,才勉強祛了苦。
綠翹不得已把卿卿喝藥的事才稟報給了薛時安。
她們都敬重薛先生,也都怕他,他年紀雖輕,但時常似個笑面閻羅,許多比他年長權重之人都會被他氣場壓倒。
薛時安生得一張消瘦冷硬的臉,別的男子長一雙桃花眼用來勾人,他可以用來殺人。有許多女子起初愛慕他的外貌,後來都因那一雙眼睛退卻。
面對外人,薛時安是個笑面閻羅,一旦關上薛府的門,他就徹底變成閻羅了。
連翹、冬青、蘇子、青黛四人是薛時安精挑細選過的,她們自打入了薛府,就知道自己將要侍奉一位姑娘,即便姑娘人還未到,她們仍每日假裝她在的樣子料理這間園子。
如果連卿卿喝藥一事都要主人親自出馬,那她們簡直太對不起主子信任。
在北邙山的時候,卿卿盼望能吃的好一些住的好一些,願望終於達成了,可她沒有想象中的滿足。
相反在琿邪山那段時間,每天趕路,甚至餐風露宿,她卻一點不覺得苦。
她想來想去,北邙山的時候有藍藍佟伯陪她,還有阿鳳她們,琿邪山時烏雲烏雅調皮搗蛋,從不會讓她覺得寂寞,而且還有呼延徹在,他就像琿邪山,庇護着包括她在內的所有人。就算在北邙山的王府裡,還有福寶一張巧嘴兒逗趣。
而薛府,太多規矩,人人把她當祭品一樣供着,冬青她們雖盡心盡力,變着法兒的討好她,她努力去迎合他們了,但仍掩飾不住空虛。
晚膳時她以身體不適的藉口留在房裡,書看得乏味,被她蓋在臉上。房門發出吱呀響聲,她纔拿開臉上的書本,看見時安端着一隻白瓷碗走來,她下意識就以爲那是藥,立馬坐起來,“你不要逼我喝藥了。”
“是綠豆湯。”
她向前稍微挪了一點,姿勢像只左立的小狗,時安端着湯坐在牀畔,把碗遞給她。
卿卿沒什麼防備就喝了下去,嚐到甘苦味道,又皺起眉。
喝進嘴裡的被她吐了回去,“你拿走,我不要喝。”她一急語氣就重了。
薛時安沒轍,只能先把加了幾味草藥的綠豆湯放在牀頭小凳上。
他因卿卿的舉動有些生氣,這些天爲吃藥一事她鬧個不停,比小時候還難纏。
小時候,她只在自己面前難纏。
“不喝了。”他語氣不自覺地就冷了下來。
然而卿卿聽不出他語氣的變化,她換了個盤腿的姿勢:“你記得我第一次喝藥嗎?”
他這幾日應付了幾個朝廷官員,原本就有些累,所以方纔對她失了耐心,正是懊惱自己的時候,她提起小時候的事。
他的童年是在孟家度過的,雖然爹孃分開,但在孟家他過得很好。
孟家給他讀書的機會,而他平時在府上幫忙來報答孟家恩情。
童年,是他心底最柔軟的一塊。
卿卿其實並不記得第一次喝藥的事情,那時她只有三歲多,還是後來聽煊姐兒大哥二哥他們輪番提,她想忘也忘不了。
聽說她第一次喝藥,時安正在一旁奉藥。
孟府的人對薛時安的印象很好,因爲這個小男孩即便沒有孃親在身邊,衣服都是撿別人的來穿,但他把自己照顧的乾乾淨淨,就連衣服上的補丁也都是方方正正的。
叫他打掃院落,就不會有一個不乾淨的角落。
孟將軍本人都曾讚賞過,說薛時安年紀雖小但有君子之風。
薛時安當時對孟三姑娘的印象很直白——一個髒球。
年幼的卿卿又貪吃又調皮,尤其夏天是,衣服上又是土又是西瓜汁,她還長得胖。
奶孃都有些吃力,一天好幾身衣服換,就算孟家家業再厚,也沒那麼多小孩兒衣服吶。
又不愛乾淨又胖又任性的三歲的孟三姑娘,喝一回藥就要鬧翻天。
那時候霍煊剛到孟家,打心眼裡覺得這家的熊孩子不好照顧,就把她扔給了賬房先生的兒子薛時安。
這下可好,她把用來解苦的蜂蜜先吃完了,然後奶孃各種哄勸,她才喝了一口。
奶孃騙她一口氣喝完就沒事了。
她一口氣憋了小半碗湯藥,入口那刻就本能地吐了出來。
吐得位置不偏不倚,正好吐到時安臉上。
自那以後喝藥就成爲了卿卿的陰影,也成爲了薛時安的陰影。後來卿卿要喝藥的時候,孟府長輩都命時安去奉着,她不喝他也沒轍,好言好語不頂用,就開始威脅。
卿卿被他威脅過鬼附身,被他威脅過長大會長成趙寡婦那樣,甚至被他威脅過會變成男人。
卿卿原本不傻的,但在薛時安日復一日的恐嚇下,真的信了他那些鬼話。
“你還說我會長成趙寡婦那樣……那時候我聽別人說趙寡婦長得醜,還非要你帶我去見她,然後我們倆就躲在她家後院裡,她以爲咱們倆是去偷她家雞的,拿着掃帚追了我們一條街。我沒看清趙寡婦的樣子,但只記得她兇巴巴的。也不知道她後來怎麼樣了。”
關於趙寡婦後來如何,薛時安是知道的。
後來,鄴兵入城,趙寡婦爲了救她剛騙來的傻子丈夫,被鄴兵□□,然後那羣士兵把她扔進了河裡淹死了。
這些腌臢的事兒,當然不能入卿卿的耳。
“薛時安,我小時候是不是真的很惹你討厭?”
“嗯,像只任性的肥貓。”
他的形容令卿卿惱怒,畢竟她記憶裡的自己,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可愛,人見人愛。
“我怎麼記得不是這樣?”
“你記錯了。”
她搖搖腦袋,“沒記錯的,我還記得我第一次進皇宮,陛下就把我抱在懷裡,說宮裡都沒見過長得這麼好看的小女娃。”
“你真得記錯了。”
“虧我還一直覺得你就是玉樹臨風呢,哼。”她一巴掌朝薛時安的後腦勺扇過去,他“嘖”了一聲,回手正要打她,她卻兩眼放光問:“那現在呢,現在我像什麼?”
“稱得上弱柳扶風四字,只是看臉的話。”
“看臉如何?”
“自然比不得趙寡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