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氏重回瑞安,對瑞安百姓來說無疑是個喜訊,城中七天七夜夜不閉市,戶戶張燈結綵,一時之間瑞安又恢復幾十年前的盛況。
先前朝廷在瑞安城中修建武烈祠,以彰前朝大將孟尚的蓋世功績,每逢初一十五,武烈祠香火旺盛,將軍像前燈火長明,晝夜不滅。
初一燈節,謝雲棠想出門見識瑞安城的熱鬧,又苦於孟巒的臉色,她思索半天,終於想出法子。
當初她能在和晉王成親時偷天換日,何懼他孟巒?只怕回家挨他說教,便給卿卿點了迷香,將她一同帶出府去,等回府時孟巒要說教也是以卿卿爲主。
卿卿醒來時已在府外的客棧,一睜眼,謝雲棠豔麗的笑容止不住,“可算醒了,怕你再不醒來耽誤了時間呢。”
“郡主未免太過分了些。”
“嘿,如今卿卿纔是郡主呢。瞧你這苦相,怎比北邙山時還臉色難看?”
卿卿也說不出個究竟,如今終於過上了以前盼望着的安穩日子,卻是失了盼頭。
謝雲棠看罷燈市,覺得也不過如此,各地的繁華都是相似的,尋不出別緻的盼頭。途經武烈祠,卻是不得不去祭拜。
今夜武烈祠前依舊人聲鼎沸,謝雲棠和卿卿便在遠遠的地方拜祭過,正要走時,謝雲棠一把扣住卿卿的肩:“你看,你父親身邊那個侍筆小童,怎像是照着你的模子刻的?”
卿卿木然道:“造像之人乃人稱河西神手的武懸人,父親與他是相識,關外北望峰的將軍像便是他所造。只是我與武懸人素未謀面,也不知怎就造了個像我一樣的童子。”
“這武烈祠可是晉王所主持修繕。”
卿卿已經得知謝雲棠想要說些什麼,蹙眉道:“我怎會不知道!”
“卿卿這話說的,我也曾算是他的夫人,與他是半個青梅竹馬,對他了解自然比你更多。晉王吶,打小就什麼都喜歡最好的,他願娶我,也因爲我是關外最漂亮的姑娘。”想到此處,謝雲棠話音一轉,“那怎麼就看中了你呢?”
卿卿嘆口氣,“從前我也是北邙山最好看的姑娘。”
謝雲棠噗嗤一笑,“你這臉皮,真是像極了你哥哥。”
孟巒從下人那裡得知謝雲棠將卿卿迷倒帶出府去,氣急敗壞去尋她,還未入屋,一個滿布盈盈笑意的嬌容迎上來,狀若無骨地掛在他身上,“我若不用這招你妹妹又怎肯出去?”
“我真是想不通,你也是個世族裡高貴出身的,哪來這麼多下九流的手段?”
“自然是爲了討得如意郎君學會的。”
孟巒抱着她回屋,謝雲棠在她懷裡,又免不了例行提問:“我與你妹妹,到底誰更重要些?”
“自然是卿卿。”
“又是這答案……我真是巴不得明早兒就把她給嫁出去,薛時安也好,匈奴單于也好,雖都不是什麼好人,卻是她自己也喜歡的,往後你就只能在意我一個。”
說不嫉妒是假,可謝雲棠卻更愛這樣護着妹妹的孟巒,這至少證明了他是個有情有義的男兒,若連骨肉親情都不顧,又怎會顧念她這個妻子?
孟巒掂了掂懷裡的人,眼底閃過狡黠,“卿卿雖更重要一些,可夫人卻更重一些。”
謝雲棠立馬變了臉色,從他懷裡跳出來,“哪有有了身孕還身輕如燕的?”
“你也知自己有了身孕?還拾掇着卿卿往外面跑?”
謝雲棠自知理虧,“這不怕她悶壞了?”
孟巒將她攬進懷裡,雙手交握在謝雲棠腹上,“夫人再胖上一些爲夫也抱得動。”
謝雲棠原本惱怒着他的話,可一入他的懷裡便酥軟了身子,“你怎麼抱得這樣用力呢?”
口中嗔怨着,可身體不由自主向他貼近,“明個兒叫人送幾匹新緞子來,到年底了總該做幾身新衣裳。”
孟巒埋頭在她肩窩裡,悶聲:“嗯。”
立冬以後日子飛逝,黑夜變得無限漫長,瑞安的第一場雪遲遲不來,只有護城河的水寒涼如以往的每個冬天。
謝雲棠肚子顯了起來,她原先就是個脾性大的,有孕後更是時時刻刻要人哄着,偏偏卿卿是不願意順着她的意思,屢屢避她不見,謝雲棠便非要去找她不痛快。
孟巒每每外出歸來,總要聽到謝雲棠和卿卿又吵架的消息,久而久之便也習慣,他誰也不幫,任她們去吵,一個過了嘴癮一個發泄鬱氣,其實是好事。
卿卿望着屋外的天,盼着瑞安初雪的到來,卻只有灰濛濛望不到盡頭的天。她漸漸被無盡的等待消耗了精氣,又萎靡了起來,因天氣驟寒她患了場病,牀上躺了兩日,謝雲棠提着湯藥來看她,分明是來送藥的,卻還得冷嘲熱諷:“我這大着肚子的都好好的,你怎麼就給病倒了呢?”
謝雲棠三天兩頭就要跑來跟她嗆上幾句,卿卿更像是被她氣病的。她喝罷藥,品咀着苦澀的味道,眉頭皺了起來。
謝雲棠遞上一勺蜜,“都是個大姑娘了,怎麼還是不能喝藥?”
卿卿擡眼嗔怒看她,正要張口,謝雲棠將一勺蜜塞進她口中,甜蜜從嗓子眼裡通達心底,她眉頭舒展開,“真甜呢。”
謝雲棠道:“沉毅說你打小不愛喝藥,一勺藥就着兩勺蜜才咽得下去。你到底是他妹妹,我還能虧待你不成?”
自回家後,孟巒鮮少和卿卿說話,兄妹二人還堵着氣,誰都不肯先低頭。
謝雲棠嗤笑,“你說你們兄妹倆,脾氣怎能這麼像呢?“
“是我做的錯事,二哥怪我是應當的。”
“我怎不覺得你知錯了?若是知錯,你便去給你哥哥斟茶認錯,然後再去向薛時安求和,開開心心地嫁過去,你哥哥肯定會消氣的。”
時安是她心頭的一個包袱,更是她最對不起的人,她不是不想見他,而是不敢。
地龍燒得太熱了,謝雲棠拿着把小扇子扇起來,“女兒家的事你哥哥不懂,可瞞不過我。我可是十來歲的時候就心悅你哥哥了,你呢?莫不真是心如頑石,心頭上一個人也沒有?”
卿卿認真思索了謝雲棠的話,她貪戀過呼延徹的溫暖,也感動於時安的憐惜,可總是差了些什麼,就如現在這安穩的日子,是她心中所願,卻尚有缺憾。
她將這些歸結於自己的貪心,卻無法克服貪婪本性。
“不過世上好男兒萬千,何止一個薛時安?等你想通了,沉毅他會把這些好兒郎都送到你面前讓你像選貨物一樣挑選的,你哥哥可是孟沉毅,他們誰敢欺負你?”
謝雲棠原以爲自己是開導,她走後,卿卿卻更加憂鬱,她不知自己心中所想,心裡頭有一團亂麻,怎麼都解不開。
正是這團亂麻最混亂的時刻,府裡傳來消息,薛先生前來瑞安講學,會在府中落腳。
卿卿知道這樣躲着也不是,卻還是沒有去見時安的勇氣。她知道自己這次闖了天大的禍,時安生她的氣了,他的脾氣她再明白不過,怎能容人再三毀約?
還沒等她鼓足勇氣,薛時安已找上門來。
兩月沒見,倒不是多久的時日,可有種暌違多年的錯覺。
薛時安身上還帶着室外的寒意,卿卿將暖手的香爐遞過來,“你先暖暖。”
“我稍後還需會會舊友,時候不多,便長話短說。”
他心狠起來卿卿也有幾分懼怕,彷彿小時候,他只要稍稍嚴肅就能鎮住她。
“幾日前途經北邙山,孟九染了病,情況並不妙,晉王託我將消息告知於你,去或不去由你自己而定。”
卿卿一聽到孟九染病便慌亂了起來,一時腦海裡冒出多個念頭,轉瞬卻又一無所念,“很嚴重?”
“嗯。”
“時安,我對不起你。”
“是我利用你在先,北邙山你與晉王相遇,本就是我一手策劃。卿卿……你不曾責怪於我,只令我更加愧疚於心。那夜你未曾準時出現在蜀都城門,我也未曾多等你片刻,你於我沒有任何虧欠。晉王說,那夜他回營,你整夜都與他呆在一起,可是真?”
那夜她的確與霍遇在一起,可那是霍遇強迫,並非是她自願。
她想否認,開口之前,卻突然想通。結果已經如此,還在乎原因做什麼呢?
“我是同他在一起。”
薛時安輕呼一口氣,悵然道,“你能親口承認,我竟覺得輕鬆了許多。你若想去看孟九,我能夠替你備車馬,你二哥那邊我也能幫忙瞞着,就說你是去洛川看叔父。”
現在對卿卿而言,沒什麼比見到孟九更重要,她不假思索便答應了。
薛時安見她着急的模樣,又想起她小時候也是不論做什麼都急衝衝的,從不顧後果。
“我只負責瞞你二哥一時,以後事情敗露,我概不負責。”
只要讓她見到孟九,她什麼都能答應。
北邙山冬天苦寒,孟九未必能養好病,若她能將孟九帶到瑞安城,也許就好得多。
當年她隨着戰俘的大流北上關外,一路景色變換無盡,最後到達荒草叢生的北邙山,那時又怎會料到有朝一日,她會心甘情願從新踏上前往北邙山的路途?
歸家的路用了八年,離家之路只用不到八天,她前望遠處綿延的山峰,竟生出了不該存在的歸屬感。
霍遇連續半月曠工,雖是庶民身份,但他仍是皇帝的兒子,監工的士兵不敢使喚他,大多數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他懶散而去。
孟九自病後便無法進食,吃什麼吐什麼,霍遇見它不吃,自己也沒了吃飯的性質,一人一狗病怏怏地在牀上躺了整整三日。
卿卿一到北邙山,幾乎不願相信眼前所見,那皮包骨頭的一人一狗,非她所熟悉的。
她揉了揉眼,將眼睛的酸澀強行抑制住,走上前蹲在孟九面前,主動抱了抱孟九的脖子,孟九的腦袋無力地靠在肩上,小聲嗚咽。
這是第一次孟九沒有聞到她的味道便向她飛奔過來。
霍遇也揉了揉眼,他當是餓得發昏,出現了幻覺。
這裡是北邙山,那個讓她屈辱又傷心之地,她又怎會再次出現在這個地方?
“王爺,孟九怎會生病呢?”
聽到她質問,霍遇纔有了她就在身邊的實感,縱然他在夢裡聽到過無數次這樣的質問,可仍能分清這是真實的。
他抱着肩,用嘲諷地語氣道:“人怎麼生病的,狗就怎麼生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