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無盡頭的階梯,漫無盡頭的黑暗。
只是走臺階便走了將近一天時日,在地下建這麼多級階梯,工程浩大,霍遇感慨百年前工匠的鬼斧神工,孟柏年自傲一笑,“這地陵的結構機關皆由孟家人親自設計,由孟家人世代人親手打造,即便是今日的工匠,未必能再造一所一模一樣的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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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說來孟家人不做皇帝真是可惜了。”霍遇語氣輕蔑,不滿於孟柏年的驕傲。
孟柏年冷笑,“皇帝有什麼好?過個百年,江山改姓,孟家自春秋起家,流傳至今千年之久,世代皆有才人出,還真沒誰瞧得起過皇帝的位子。”
“原來是幾姓家奴,孟家先祖的胸襟,霍某佩服。”
“無知小兒莫以爲打敗了孟家便有資格猖狂,一個世族的生命如人的一生,何止只有勝負?”
“恕霍某目光短淺,除了勝負,看不到更多。”
孟柏年發出一聲嘆謂輕笑,霍遇真不是一個合適的談話對象。他不講道義,只堅持自己的做法。
若是八年前的孟柏年亦無法容忍這樣不聽勸阻之人,可被囚禁的八年如同八十年,夠他看盡人生事。
有些道理不是不懂,而是因爲懂得,纔不願接受。
順應大流者比比皆是,而逆流而上、憑着一身孤膽一意孤行者少有之。
霍遇估準時間,下令就地休息,自己前往前方探路。
“卿卿能否帶個路?本王皮肉金貴,怕被裡頭的機關暗箭傷着。”
卿卿一聽便知這是有話要單獨與自己說,她跟上去。霍遇回頭一瞥,眼角帶着微微笑意,都被地道里的陰冷吞噬。
繞過一方巨石,他將她困在臂膀之間,不容卿卿有任何抗拒,他已經湊身上前,在她耳邊低聲道,“你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底下機關重重,無人帶路,怕你還沒走到底就該喪命了。”
“我更怕有人帶路仍然喪命。”
霍遇輕嘆,氣音在卿卿耳朵裡嗡嗡作響,她眨眼,掩飾瞳孔的震動。
“我好仔細瞧瞧卿卿,記住卿卿的樣子,往後你若跟薛時安一走了之,爺這後半生恐怕得留下一些遺憾。”
她擡眼望向他眼底有光,“什麼遺憾?”
她眼底好奇,原來是真的不懂。
霍遇歪着嘴角一笑,“想知道嗎?”
若他不問,好奇心未必會這麼重,可他故意問了,卿卿被他勾起好奇心,一雙大眼瞪圓,求知心切。
“想。”
“那就偏不告訴你。”
“你……”
她再次被玩弄,氣得鼓起腮幫,霍遇伸出食指戳了戳她像河豚一樣的兩頰,“卿卿的無知亦是叫本王喜歡的緊。”
她只注意到他方纔用的是右手,“你的手好了?”
“不如從前,也不至於不能動彈。”
“真是蒼天無眼。”
“爺留着這隻手,就是爲了遮住蒼天的眼,除去那些擋道的人。”
“王爺心裡人命便如此輕賤麼?”
“同是在權貴和刀尖往返,爺以爲卿卿會懂我。”
“王爺是執刀的人,我卻在刀刃之下,怎能相同?”
她急切地要和霍遇撇清關係,彷彿和他有半點多的關聯都會弄髒自己。
霍遇見她像扔開抹布一般扔開和自己的關係,只餘一聲沒有意味的笑,“爺容不下任何對爺有殺心的人,卿卿可記住這話,往後別怪爺沒給你過提醒。”
“出了地陵我和你不會再有任何關係了。王爺若沒有其他話要說,請放開我。”
他的身軀看似是銅牆鐵壁,卿卿卻輕輕一推就把他推開。
她因要走的心太急切步伐慌亂,而被底下一顆石子絆倒,倒下之際,霍遇手臂撈住她,那位置恰恰落在她胸下的地方,小臂鼓起的肌肉撞入女兒家的柔軟,應該是旖旎萬分。
他心頭一熱,胸腔裡堵滿陰氣,就這動作把她重新推靠在粗糙的石頭上,卻怕她的背受傷,便用胳膊橫在她頸背交接的地方。
這一連串動作令卿卿暈頭轉向,當他親吻上來的時候,她的眼裡、心裡都是一團亂麻。
他的身體仍如往常炙熱而有力。
他的舌頭霸道,墊在她腦後的手卻溫柔。
他若要欺負人,就不會給對方半點回手的餘地,卿卿渾身如同被釘子釘在他身上,被迫與他成一體。
原本該是日久見人心,她卻越來越看不懂霍遇。
自來了西南之後,他也同這山林裡晨間暮裡散不開的濃霧。
她身在霧中,漸漸辨不清方向。
她被吮得舌尖發痛,也清醒過來,於暗中蟄伏,突然咬住他舌尖,逼他放開自己。
他不知足地眯眼說道,“可惜沒有光,見不到卿卿臉紅。”
她惱恨地看向他,他突然歪嘴壞笑,“難怪爺我總覺得路上這麼黑,原來是卿卿這一雙眼睛把天上所有星辰都給偷走了。”
她不知該給他什麼樣的反應——似乎不論給他什麼答覆,都會落入他的圈套裡。
他從來都是這麼狡詐的人,事無鉅細,總是想方設法叫別人不如意。
“往後你若跟薛時安走,爺就挖了你眼珠子留在身邊當個念想。”
“日後你若成大業,要什麼樣的女子沒有,何必非糾纏着我?”
“爺此生最愛權勢和女人,不僅要得到最高的權勢,還想要集齊各類女人,現在就缺個卿卿這樣不解風情,卻會養豬殺雞跳大神的。”他轉身靠在石壁上,雙臂環在胸前,仰頭張望,腹誹是不是將她身子開發的太早了些,反倒叫她的感情發育遲滯,正兒八經談起情,她真是個呆子。“爺每日沒事可做就開始想以後要冊封幾個夫人,連名號都想好了。卿卿若在爺身旁,就封你個春/宮夫人。”
她哭笑不得,“您能不能想些正經的?”
“孃胎出來的時候就缺了根筋,不曉得什麼是正經。要不卿卿教我?”
距地面十幾裡的陰仄空間裡,土石潮溼,黴味沖鼻,竟留下她清悅的一陣笑聲。
“卿卿一笑,就如北邙山仲春時開得春花兒,漫山遍野,芬香環繞。”
他用盡了溢美之詞,卻還是說不出口——他需要她。
不是爲了這墓裡埋藏着的東西需要她,不是這場戰爭需要她,不是他的謀權之路需要她,只是他需要她。
“有一事卿卿想從王爺口中得到答案。”
“何事?”
“當年在北邙山我遇到呼延大哥和木蘭,她告訴我當年是王爺放她走的,可依我認識的王爺,不是這樣的人。”
“怎樣的人?是否覺得本王太過慈悲了?可惜了,現在她也死了,總不能把她再捉回來。”
“我好歹也救了王爺一命,你就不能跟我好好說句真話?”
“我的真話在別人耳裡也成了假話,有什麼區別?我若說是念及與她一同長大的情誼放她自由,你可相信?”
“不信。”
“卿卿知我……當年的事還得從一份衣帶昭說起,當年一羣老臣非聯名要保我做太子,赫連昌便和他的黨羽處心積慮攔下這份衣帶昭,朝上動靜不小,爺便叫木蘭拿着這份衣帶昭逃了。”
“你明知道赫連昌一定會找到衣帶昭,爲何還叫木蘭拿着?”
“她當年是爺的妻子,一個妻子要拋下自己的丈夫和旁人遠走高飛,難不成你叫爺八擡大轎送她出城?凡有所獲,必先有所付出。”
卿卿吸口涼氣,早知他是陰寒之人,可聽他親口說出來,還是覺得可怕。
他在身邊,就如同與妖鬼同行。
“那當年,你爲何非要我死?”
“你說只問一件事的。”
“那我問王爺,王爺只需說是或不是。你是懲罰我偷你印章,放戰俘營的人偷渡離開嗎?”
“不是。”
“那是爲衣帶昭之事?”
“是。”
“你早就知道木蘭將衣帶昭交給了我,你雖不同意那些保舉你的老臣的舉動,卻又怕泄露他們的身份,給他們惹來殺身之禍。所以看到聯名之人的姓名都得死,是不是?”
他怔了半刻,“是。”
卿卿覺得極其可悲,若非當時有哈爾日救她,她現在已經是北邙山野魂,可她必須得死的原因,竟只是一份與她無關的衣帶昭。
她低頭,笑出淚花。
“柏年叔叔說覺得我與王爺像,我竟還不信,如今是真信了。王爺爲了保護那份衣帶昭上的姓名殺我,我爲我孟家門客的名冊願死在王爺箭下,人都說殊途同歸,我和王爺卻是走一樣的路,卻不同歸處。”
“難得有個機會我能和卿卿敞開心懷說話,不如便將自己做過的事都吐露了吧。爺問你,當初你得知哈爾日他們已死,可想過拋下爺獨自離去?”
她正在想搪塞的藉口,霍遇懶洋洋拉長音調,“說實話。”
“我帶孟九下山了……可孟九往回跑,我根本攔不住。”
“爺被孟華仲抓的時候,你可想過獨自離開?”
“孟九不願走……我怕它自己留下來被人捉去扒皮,一隻土羌狗的皮毛可貴呢。”
他皺眉頭,“還是爺的孟九老實。”
“當初在蜀都你逃脫失敗……爲何要裝乖順於我?”
“王爺大概是在戰場上呆久了,沒什麼痛覺。可我怕疼……孟家人的臉面已經被我丟盡了,我只怕去了黃泉,無顏見我爹孃大哥。”
“還怕嗎?”
“不怕了。王爺雖心腸黑,卻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會受傷生病,會餓會嘴饞。”
他慢慢流露出欣慰之意,那段日子在她心裡面,總算還是留下了些什麼。
不管歸路何處,就算走上相悖的兩條路,好歹有過共同的一段回憶。
他要活着回到朝廷,性命、權勢,還有他的卿卿,他都會緊握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