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府傳來密信,將霍珏在宮中落水一事告知霍遇。他閱後即焚,哈爾日一頭霧水,“何人這麼膽大,竟敢在皇宮裡害小爵爺?”
“除赫連昌,誰還有這多餘的心思?”他低頭冷笑,磨墨執筆,“不過不知後宮裡那些女人誰又要做替罪羊。”
“王爺真是智勇雙全,竟一下就猜出了幕後黑手。”
“你這詞用得怎麼有些彆扭呢?這又有何難猜?和小爵爺關係最近之人當屬我和皇后,皇后一向與我不和,同時看不慣我和皇后的,不正是赫連家的人?赫連昌這老不要臉的,先把妹妹塞了過來,又把女兒也塞進了宮,敢情當年打下中原他們赫連家沒出一兵一卒,如今卻想分一杯羹。”
“赫連家人如此恣意妄爲,豈不是在愚弄陛下?”
“你以爲咱們的陛下是好愚弄的?他若想收赫連家,不愁手段,可現在站在赫連家前頭的人是太子,除非太子能安然無憂坐上皇位,他絕不會輕易動赫連家。”
“可這樣說來,陛下豈不是在堤防王爺?”
霍遇筆下一抖,筆尖墨水晃出了邊界,他蘸水淺暈,那墨跡自然地過度了過去。
哈爾日踮起腳,湊過來看他的筆下作品。
“王爺畫的可是孟姑娘?畫得可真像,屬下一眼就看出來了。”
“臉都沒畫,你也沒通天眼,怎麼看出來的?”
“咱們孟九不只認孟姑娘嗎?”
霍遇擱下筆,眼底流出笑意,“本王真是有些想念孟九了。”
“孟九可是大功臣,若王爺登極,可得封它一個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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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永遠是最繁忙也最熱鬧的時候,霍珏藉着出宮的機會偷懶,被卿卿罰着關在房間裡默寫論語,薛時安來了霍珏立馬去告狀,卿卿反責怪薛時安:“你給他當先生的,怎麼比他還懶散?”
他眼底兩處烏青,顯然沒有休息好,“你跟我說實話,這幾天去哪了?”
“賭坊過了幾夜,便成了這樣。”
“薛時安,枉你爲人師表!”
他扶腰打哈欠,頎長的身子看起來搖搖欲墜,卿卿一推就將他推坐在了椅子上。
“瞧瞧你這樣子,我說怎麼一臉憔悴的跑這裡來,原來是怕被秦大哥看見吶。”
“你先別說,我困得要命,兩天沒閉眼了,得補補。”
他靠在椅背上,閉眼就要睡,卿卿給他晃醒,“去榻上睡,別讓藍藍看見你這德性。”
薛時安頭一挨枕頭就睡着了,卿卿無趣地趴在榻前看他,兩隻烏青眼並不影響他的容貌,就算去消香坊,他也是姑娘們爭搶的坐上之客。
這樣清雋俊秀的容顏,不止學富五車,還金富五車呢,皇帝都對他讚不絕口,按理說應當是位無雙君子,着呢偏偏就好賭呢?
小時候他經常騙走她的珠珠子拿去抵押,說是做大事,其實是去街頭和賭鬼交接,也不知輸贏,反正每次都能把她的珠珠子還給她,還給她買糖串串。只有拿到糖串串的時候她纔會喊他一聲“時安哥哥”。
卿卿突然想起屋裡有稚嬤嬤給她的凝神香,便去點上了。
“你運氣真好,稚嬤嬤去親戚家拿雞肉,晚上正好能喝上雞湯。”
她又湊上前去,發覺他的睡顏可真是令人賞心悅目,時安從小就是個白淨的少年,府裡所有人都誇他好看,母親都說從未見過那麼俊俏的哥兒,比她兩個哥哥小時候還要俊朗。如今倒也是俊朗依舊,只是平時端着薛先生的架子,就算他叫她一聲“小姐”,她也覺得疏離。
還是爛賭時的樣子更親近一些,她一想到錦繡閣的學子們若知道自己的先生在賭坊過了這麼多夜,就忍不住展開笑顏。
卿卿伸出手,去摸他下巴上的鬍渣,刺手的感覺傳來,指間微微發麻。
她從小就愛粘着的時安哥哥長成了男兒最好的模樣,這些年不是隻發生了不好的事情。
卿卿移開手,給他掖好被子,出門守着,囑咐婢女不要讓任何人打擾他休息。
藍藍默完論語,手都發酸了,他癟着委屈的小嘴,“皇爺爺都給我放假了。”
卿卿蹲下來,和他平視,“藍藍,你看看薛先生,你不是想成爲他那樣的人嗎,不念書怎麼能變得和他一樣厲害呢”
“可他去過那麼多地方,我只能呆在皇宮裡,多無聊,一點都不好玩,卿卿,咱們什麼時候才能回北邙山去啊?”
北邙山戰俘營,早在戰亂中被霍遇一把火燒盡。
卿卿指彎敲在霍珏的腦門上,“背不完書,永遠別想回去了。”
稚嬤嬤從親戚家歸來,原本一院子人等着她的雞肉,見到她懷裡抱着雞籠時都傻眼了。
期待的鮮嫩雞肉變成一隻只活蹦亂跳的雞,衝擊不小。稚嬤嬤笑呵呵地問:“誰會宰雞啊?”
這院子裡住的都是霍煊身邊伺候的女子,此前都是貴族的丫鬟侍婢,雖沒有祁人深閨大院中的女僕矜貴,可也沒幹過殺生的事。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下手。
卿卿站了出來,“勞煩去拿把刀給我。”
這些婦人姑娘更傻眼了,她一個看起來嬌滴滴的姑娘,怎麼可能會殺雞?
北邙山的七年不是被蹉跎掉的,卿卿也和其他人乾的是一樣的活,農活苦力都躲不掉,別說殺雞了,就是殺豬她也上過手。
離廚房近的婦人立馬拿來菜刀,你給我我給你,菜刀轉了半圈被遞到卿卿的手上。
卿卿右手握刀,先是在空氣中劃了幾下,控制好力道,而後打開雞籠,握住一隻雞的脖頸提出來,一時間滿院的雞鳴聲,好是熱鬧。
卿卿不猶豫,迅速下手用刀抹了雞脖子,雞血濺了一地。有些膽小的丫鬟看到,捂住眼尖叫,可過了一陣,又紛紛鼓起掌來,彷彿見識了什麼了不起的表演。
薛時安是被前院的聲音吵醒的,來到前院就看到一地雞血,卿卿一手提着雞脖子,一手拿刀,她圍了身灰色廚裙,和他府中潑辣的廚娘並無二般。
卿卿又殺一隻雞,四周又一陣叫好,她統共殺了三隻雞,夠熬三天的雞湯了。
殺完雞,院子裡的僕婦們散開,該各忙各的了,有人帶着雞去拔雞毛,有人去廚房燒火準備做菜,過年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
卿卿活動着胳膊,霍珏去給她捏腰,像以前在戰俘營時候一樣。不過霍珏一瞧見薛時安就跑了過去,捉住他的袖子:“薛先生,什麼時候帶我去外頭玩?”
“乖乖聽你姑姑的話,咱們明天晚上去看花燈。”
卿卿走上前,對着一大一小二人道:明晚可不是燈市,出去什麼都看不到。”
薛時安含笑,“是不是總得親自去看。”
霍珏落水一事卿卿還心有餘悸,生怕帶他出去遇到意外,她不滿薛時安擅自決定,嗔怪地看着他道:“我說不是就不是。”
“那你是要說錯了。”
人都是偏愛賣相好的東西,尤其這宅院裡的女子們在這裡好幾年,都未和男子相處過,哪裡捨得薛時安走?
霍珏更是纏住薛時安,“薛先生,你教我下棋好不好?”
卿卿阻止道,“薛先生有他自己的事做,明天也會見到,你不能霸佔着他。”
卿卿都發話了,別人自然不好再留他。
夜裡卿卿坐在梳妝檯前,望着鏡中的自己,住進這裡纔沒幾天,臉就圓潤了不少,除了每天的大魚大肉,稚嬤嬤每夜都會給她送來糕點,都是一些鄴人傳統的吃食,有些像以前煊姐兒做過的。
同是女人,可這大院裡的女人們卻是相互團結,其樂融融,不像後宮那些地方,女人越多事端越多。
她後來才懂得,彼此間相依爲命,相互依存時生出的情意,利刃斬不斷,烈火燒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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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遇到了鄴城行宮,見到了老太后,老太后年近七十,雙目老花,唯獨記性清楚,非不願回宮。
老人家一直寵愛霍遇姐弟,所以皇帝纔會讓霍遇來請老太后。
老太后不回宮,霍遇於是賴在太后宮裡也不走了。
短短三天就把太后身邊的女婢勾搭了個便,太后實在看不下去,怕他褻瀆佛祖,才答應見他。
“阿嬤這是跟誰賭氣呢?”他嬉皮笑臉,說着就要上前給太后捶背。
太后哼了聲,“免了,晉王殿下!我怎擔得起你伺候!”
“阿嬤說這話可是得折孫子壽的。”
“你這不長進的傢伙!”
太后拿起柺杖敲向霍遇的背,霍遇躲過去,“孫子不是想讓您見見煊姐兒家的小子長什麼樣嗎?”
“霍煊的孩子?哼,你們父子會對一個剛認組孩子仁慈?你六哥在武威關着,你三哥如今變成了個白癡,你叫我怎麼信你們?”
“阿嬤可別冤枉人,六哥是我害的,可三哥的事你不能推在我頭上啊。”
“害一個弟兄和害兩個弟兄又有什麼區別呢!回去跟你爹說,我要在這裡陪大郎二郎過年,不去永安。”
霍遇怕她又翻舊賬,急急告退,隔了不過一天又來嘮叨。
這是鄴人入主中原的第八個關頭,對鄴人來說是大年,被貶的幾個皇子和宗親被依免罪放接到永安,只等太后一個。
霍遇本不是個有耐心的人,在他看來,女人下至七歲小兒上至七十歲老婦,都一樣難纏。
老人家信佛,供着一座快被蟲子腐蝕掉的木雕菩薩,每日誦經,霍遇曾要給她換一尊新的佛像,畢竟是一國太后,怎能供這麼寒酸的佛?
老太后非是不要,這尊老佛是特地從關外運來的,霍遇看來就是一塊破木頭,不知到底有何珍貴。
爲了太后回宮,他一大早就起來陪老太后誦經。
伺候太后起居的是一個十六七歲大的丫頭,生得水靈靈的,行事又不像宮中出去的,霍遇問了太后跟前伺候着的太監汪九,得知這丫頭原來是太后三年前自己收養的,並未告知皇帝。
那丫頭生得雖好,可仗着太后的緣由對霍遇也冷眼相看,霍遇撓頭苦笑,和哈爾日抱怨道:“太后身邊的丫頭都嫌棄本王了,看來是時候走了。”
鄴城雖已地處北方,冬天的寒冷仍是比不上關外。
霍遇回屋,見一個小丫鬟在屋前瑟瑟發抖,臂彎抱着一件厚重的袍子,見他前來,立馬跪下行禮。
“王爺,這是太后娘娘親手逢的袍子,命奴婢送給您。”
是個鄴人丫鬟,她突然和霍遇說起了鄴人的話,他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入關以後皇帝甚至在關外都推行起了漢話,急匆匆改掉了以前的語言習慣。
鄴人曾是赫連族的附屬,用的是赫連一族的語言,皇帝成爲了天下的皇帝,又怎會再用他赫連族的語言,讓赫連一族得意?
袍子的針腳略顯粗糙,霍遇一個王爺穿着被人看見針腳的袍子實顯得他寒酸。關外女子沒有中原女子的巧手,不能像她們一樣用簡單的針線繡出花兒來。但就是這樣粗糙的針腳,庇護這一代帝王的長大。
霍遇試了試袍子,妥帖合身,便穿着去謝太后恩賜。
“阿嬤七年不曾給孫兒縫衣,怎麼能縫得這麼合身?孫兒喜歡極了。”
太后瞥他眼,“你的身量和你阿爹一模一樣,我又怎會記錯?”
霍遇一聽太后提起了皇帝,確信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也許阿嬤記錯了呢,不如親自回永安府去看看,比對比對。”
“殺了那麼多人,我這老人家真不曉得你們是怎麼睡得着的,竟還要慶賀。”
老太后信佛,帝王霸業上每多一條人命,她的心結上就多打一個死扣。
殺人是事實,可若不去殺人,他們就會被人殺掉。霍遇瞭解老太后,她不會聽這些道理,不止太后,別人也不會聽他們說這些。
當年他們被祁人和匈奴夾擊,唯一的辦法是殺出一條血路。只因爲他們是勝者,就無人在乎他們當年的遭遇。
霍遇的遊說不管用,皇帝索性用聖旨請太后回宮。在聖旨面前,她只是一個大字不識的老婦。她了寒心,以前常聽人家說天子家中無親緣,她一個沒讀過書的農婦也覺得皇家可怖,當時哪能料到這可怕的事會落到自己頭上?
有了聖旨,霍遇輕鬆許多,只用準備好車馬和回程路線。
太后極不情願做進馬車裡,她身邊的丫頭雖不給人好臉色,但得太后喜歡,又爲人聰慧,有她照顧太后霍遇並不擔憂。
啓程前他興致頗高地與太后道:“咱們這就回去見您孫媳婦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