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邙山的大夫都被請了過來,無一不是搖頭納嘆,稱是保不住胎兒了。卿卿模模糊糊間聽到小產等字眼,知道發生了什麼,她望着頂賬的龍鳳繡紋,目光渙散,什麼都沒瞧出來,瞧了一陣,終究累了,便沉沉睡了過去。
待卿卿再醒來時,只聽見一個四平八穩的聲音道:“查明瞭,華伶已經招認,是用毒香爲孟姑娘薰衣,所以未被察覺。”
卿卿聽到華伶的名字,心緒凌亂,華伶待她那般好,怎會給她下毒?
霍遇和那名彙報的男子在外室,卿卿自己坐起身來,喚道:“王爺。”
聽到卿卿呼喚,霍遇鬆一口氣,大步邁進裡間:“醒了?”
卿卿惦念着他剛纔和別人的談話,也顧不上自己身子還很虛弱,抓住霍遇衣袖問道:“我聽到了,和華伶有關係?”
方纔和霍遇說話的哪個人自覺地退了出去,帶上房門。
“按輩分,你該叫她聲堂姐。”
“你什麼意思?”
霍遇在牀邊的凳子上坐下,憐惜地撫着卿卿的臉,“傻卿卿,你叔父他們怎麼能容忍你替本王傳宗接代呢?”
“我不明白。”
“你不必明白,養好身子,我會替我們的孩子報仇。”
他在卿卿額頭落下一吻,衣袖帶風而去。
卿卿欲見華伶一面,卻被人攔在院子裡,她後知後覺才明白自己被霍遇軟禁了。
這幾日她身邊照看的人都換了一波,她自病痊癒後連潘姐的面都未見過。王府內外皆遭遇大事,氣氛比往常更肅然。
卿卿將自己年幼的記憶抽絲剝繭,終於記起華伶。
孟尚這一輩,共六個兄弟姐妹,卿卿的父親孟尚排行老三,爲孟家嫡系所出,繼承孟家家業,剩餘的兄弟姐妹,或於孟家效勞,或另覓建樹。卿卿一家於瑞安破城之日滿門自盡,只剩家奴佟伯和卿卿霍珏。卿卿的二伯戰死的早,大伯在戰場上落下殘疾,半身不遂,卿卿父親死後,上一輩剩餘的只有卿卿的五叔孟束一人能掌孟家。
華伶應當就是五叔之女。
華伶自幼隨她母親在南邊生活,卿卿鮮少見她,所以多年後再遇到她未能認出。
華伶原名應爲孟華沅。
卿卿以前不問外面的事,過得相安無事。一旦和外頭的那些人有了關係,她就再按奈不住,正心緒不寧時,沈璃及時出現,爲她答疑解惑。
卿卿雖然知道沈璃來見自己是霍遇授意,仍把他當做了救命稻草。
“孟家還有人在,是不是?”
“孟家家大業大,怎麼也不至於淪落到滿門滅亡。你五叔攜前朝太子幼子南下,躲在南疆,近幾年有出山之勢。應當不止晉王,太子和其餘的皇子身邊都有你五叔安插的人。”
卿卿印象中的孟束是個嚴肅刻板的人,即便已經改朝換代,但他仍容不得孟家家聲敗壞,卿卿腹中的孩子成爲了他們眼中的刺,自然要拔掉。
從她得知有了那個孩子,到徹底失去,卿卿只覺得像病了一場。
“如今東窗事發,你五叔還賠上了自己女兒一條命。”
對卿卿來說,這些人雖然多年沒有音訊,但卻是自己的親族。她怨他們傷害她,但若華伶出事,她又會虧欠。
如果不是她,他們的計劃或許會能得到善終。
沈璃不知她心中所想,又想起霍遇讓他試探的另外一事,“孟束這些年應當也在尋找你的蹤跡,說來奇怪,竟未被他找到,也是後來晉王來了北邙山,誤打誤撞遇見了你。”
卿卿正視着沈璃:“五叔所爲,可是那張名冊?”
“他要復辟,坐穩孟家家主的位置,憑他一己之力萬萬不能夠,那張冊子是他唯一的希望。”
卿卿道:“那名冊所記載之人皆是受過孟家恩惠,歃血爲盟要效忠孟家的,如今他們爲各界翹楚,只怕憑我五叔之力還無法號令他們。那名冊只傳嫡系,你若能尋到我二哥,或許還有些希望。”
“卿卿,你不適合說謊。”
卿卿眼神鎮定,一點不像個小女娃該有的,“都是被時況所逼,沈璃,你也不適合當細作。”
卿卿擺明告訴他他們要的東西在自己手上,可只要她不願給,他們一輩子沒辦法得到。
自出事以後她幾乎沒有見過霍遇,只有一次,她給孟九餵食,孟九不知她身體不適還和她玩鬧,跑到前院去,撞見霍遇會客,卿卿就匆忙牽走了孟九。
她抱着孟九,神傷道:“我似乎明白,爲什麼他會說沒有長情的書生了。”
再見到霍遇,已是一切塵埃落定。
卿卿因落胎大傷元氣,清減了許多,腰帶鬆垮,模樣更招人憐愛,霍遇來時她正在練字。
霍遇看到她寫的字,哂笑道:“這便是卿卿的答案?”
登彼西山兮,採其薇矣。
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適安歸矣?
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卿卿只是單純練字,不知他意,霍遇解釋道:“商朝末年,孤竹國國君之子伯夷、叔齊因先因不肯即位而逃走,武王建立周朝,二人不願食周粟而餓死,這是他們死前的絕命辭。”
她才發覺自己選了一篇錯的文章,自嘲道:“我豈不是氣節全無?”
“氣節是男人的事,女人只用負責享受富貴榮華,盡風花雪月之責。”
“王爺說的是,不過是個玩意兒,是個貨品,只會侮辱氣節二字。”
“不說了,我特地請來了瑞安城的廚子,冰糖雪窩,桂花糕、米粉肉、椒鹽酥蹄兒,之前你提過的,今天都嘗得到,據說這豬蹄是用祖傳秘製的方子醃製的,在別的地兒都沒有這味道。”
不在瑞安城,又怎麼嘗得出故園的味道?
卿卿沒什麼胃口,也不怕霍遇發怒,只吃了兩口雪窩就放下筷子。
果然,這男人眉間風雲莫測,上一刻還存着半點溫柔,這一刻已是陰霾。
“既然你沒胃口,那本王就告訴你個好消息助興。孟華沅已經招供,是她偷了本王的章去僞造,放走那些奴隸的。”
聽他這麼說,卿卿睫毛顫動,面部的細小顫動被霍遇盡收眼底:“女人面皮薄,比男人好懲治,剝了衣服當衆鞭笞,不怕她嘴倔。”
“如果我犯了錯,王爺也要這樣處置我?”
他仍捏住她下頜,擡起一張消瘦小臉,裝模作樣仔細端詳一番:“我怎捨得折磨卿卿?若真有那一日,本王會一箭給你個痛快。”
“我想見華沅姐姐一面。”
“你身子還未痊癒,不得隨意走動。”
“這是我第二個願望,你答應過我的。”
她着急地抱住霍遇的胳膊,像個乞求的孩子,霍遇居高臨下瞧着她,只見她眼裡盛滿淚,也是十分可憐。
“本王的許給你的願望不是這麼浪費的,你若想見,明天叫沈璃帶你去。”
孟華沅被關在王府地牢裡,卿卿之前也被關在這裡過,知道這裡昏暗不見天日,所以去之前特地尋了燈籠。
昏燈之下,孟華沅一身囚衣,雖失去了明豔,但孟家人傲骨不屈,不會令人覺得她是階下囚身份。
卿卿看向沈璃:“我有些話想和堂姐說,你也要聽?”
沈璃道:“晉王已做出了讓步,你莫要得寸進尺。”
卿卿說:“也罷,也不怕你聽。”
孟華沅的臉藏在暗處,眼若死水,看到卿卿時,她眼裡有一瞬即使的光。
“盜印之事非你所爲,你爲何要認?”卿卿問出疑惑。
“非我所爲,又有何人做得出?”
卸下華伶的面具,孟華沅果決英勇,頗有女中豪傑的風範,只是晉王府鎖住了她的風華,爲了孟家,她親手斷了自己的青春。
卿卿怨她傷害自己,可看着她這個模樣,委實恨不起來。
“我是將死之人,你便聽我一言。霍遇比你所想更狡猾,卿卿,猶豫不定早晚會害了你。”
“你不怕死麼?”
“能以孟華沅的身份死,足矣。”
卿卿左思右想,還是不願孟華沅替自己頂罪,孟華沅傷害了自己,她要付出應有的代價,但這代價絕不是替她頂罪,反倒叫她愧疚一生。她從沈璃那裡得知霍遇要以孟華沅換前祁太子遺孤,孟束卻爲所謂“大義”不願救回自己的女兒,孟華沅知道自己唯有一死,所以才決定幫卿卿頂罪。
離開地牢,突然明亮的天光讓卿卿和沈璃二人都有所不適,待眼睛適應了外面的光線,卿卿看向沈璃:“西南兵陣圖,換我堂姐一條命。”
“你得問過王爺。”
晉王是不在乎這張圖的,但他此次被孟束挑釁,只要他有了這張圖,便能好好氣上孟束一回,以霍遇性子,八成樂意。
“對於你叔父而言,你可比他的親生女兒更加珍貴。”
“佟伯跟我講過懷璧其罪的典故,沈璃,我沒錯,不是我害死我的孩子,也不是我害了堂姐,對不對?”
沈璃怕她鑽牛角尖,寬慰道:“你纔是受害的那一個,你父親和他們,大抵是希望你過得好。”
霍遇正在軍營練兵,底下通傳,說是孟姑娘來了。
霍遇召她前來,見她跟在沈璃後面,沈璃高大的身子完全將她擋住,他不禁懊惱,明知沈璃癖好,也不該叫她和沈璃走得太近。
卿卿望了眼底下士兵,看向霍遇:“我有很重要的事和你商量。”
“鄭永,待姑娘去帳中等候。”
他不論平時混蛋成什麼樣,只要穿上盔甲,身居軍中,都得對他的軍人身份負責。卿卿不習慣他穿鎧甲時的凌冽,鄭永以來,頭也不回就和鄭永離開了。
卿卿一走,就有將士起鬨。都是出生入死的弟兄,霍遇平時都很縱容他們。霍遇金屋藏嬌的傳聞傳遍了軍中,如今能一睹這位孟阿嬌真容,訓練時的枯燥盡散。
卿卿真容倒不若傳言中那樣厲害,乍看卿卿,還是個不大的女娃,再看才能看出些門道,這女娃確實生得嬌豔,同霍遇說話時又有些驕縱,衆將士恍然大悟,原來晉王就喜歡這種野蠻的女娃。
霍遇回到帳中,卿卿和沈璃一坐一站,卿卿一見他進來,一雙烏黑的眼球動也不動地鎖在他身上。
“何事非得來軍營?”
卿卿既然來找他,就做好了開門見山的準備,“我給你南疆的那張圖,你放了孟華沅。”
“她不值得那張圖。”
“你要還是不要?”
“不要。”
“那你放人不放?”
她咄咄逼人,霍遇不怒反笑,“卿卿,她害死你我的孩子,你不怪她?”
“你早就知道她是孟華沅,是也不是?你知道她會害我,可你沒有阻止。”
霍遇上前靠近卿卿,她下意識躲開,他見她避自己如豺狼虎豹,也就隨她去了,“北邙山重犯竄逃,責任在本王,孟華沅盜取本王印章,罪該致死。”
他一遍遍重複盜印的事,卿卿懷疑他一開始就清楚這一切,孟華沅也是他找的替死鬼。
孟華沅能死,但孟卿枝萬萬不能死,她死了,孟家所留下的寶物將徹底埋葬。
事已至此,都沒有再藏的必要,霍遇厭了這遊戲,直接攤牌,“洛南薛氏,你可知道?看你的樣子,應當不知,薛氏是洛南第一富商,半年前更是擠走穆家人,成爲如今朝廷最大的民間軍糧供應商,洛川繁華,功在薛氏。薛氏掌門人薛時安……對了,是個瘸子,曾是瑞安孟家管事之子,據聞和孟家三姑娘也是青梅竹馬。孟三姑娘可還記得有這麼一人?”
卿卿咬脣不語,霍遇接着道:“當年瑞安城事變,世族大家的女兒要麼被當場□□,要麼被賣入官營做妓,流落至北邙山的,但凡有些姿色,都去做了營妓,以你的姿色,到底如何平安等到本王的?”
見她嘴脣快被自己咬破,霍遇蹙眉,“別咬了,本王會心疼……說到哪了?對了,當時,應是穆瀟把你帶入本王眼中的,薛時安此人擅玩心計,利用穆瀟對他妹妹的感情讓你引起他的注意,從而接近本王,是不是?”
“是。”卿卿認了,孟華沅說得沒錯,霍遇比他們想的還要狡猾。
“讓本王猜猜……是薛時安叫你獻身給本王的?還是你自願使美人計?”
他顛倒黑白,明明是他強佔卿卿身子,罪過都推到他人身上。
薛時安三個字,卿卿平日連想都不敢想,生怕泄露了他的身份,但霍遇如此直白地說出他的名字,她恨不能和霍遇拼了命。
他上前,把卿卿的頭髮攏至另一側,露出她脖子上的蝴蝶印,“是要本王扒了你的皮,還是怎麼着?”
沈璃怕霍遇真回剝皮,忙道:“將荀石粉煮沸塗抹至印記上,腐蝕了這層皮,再拿羊皮紙去印,便可將這印記完完整整絲毫不差拓下來,之後再抹上藥,不會對皮膚造成任何影響。”
這法子雖也得讓卿卿忍受劇痛,卻比剝皮好上千倍萬倍。
霍遇的拇指在卿卿頸後細嫩的皮膚上摩挲,掃過那蝴蝶輪廓,那蝶兒似栩栩如生,他輕柔吻在那個地方,“我知道卿卿信不過我,待孟華沅平安後本王再要你的蝴蝶印。”
霍遇命鄭永送卿卿回去,留下沈璃。
沈璃諷刺道:“你不是不稀罕那勞什子的圖嗎?”
“本王不稀罕,天下自有稀罕的人。孟束的女兒在本王身邊蟄伏多年,一無所獲而歸,最後反倒被本王得了他們心心念唸的圖,這不比殺了他的女兒更能羞辱他?”
“霍遇,你往後下了地獄該如何是好?底下可全都是你的仇人吶。”
“有種的就活着找老子來報仇。”
沈璃嘆氣,霍遇這狂傲的性子十年如一日,若他能再收斂一些,也不會太子和皇后壓着了。但若他收斂上半分,他都不是霍遇。
做個優柔寡斷的好人,不如像霍遇這樣做個徹底的壞人。
沈璃多年沒見霍遇練兵的樣子,他穿上鎧甲,總是令他想起他們分離的日子。那是霍遇第一次出征,也是他前往祁國的日子,他一身黑甲,騎馬送他十里路程,臨別前他對着雁門發誓,要讓所有的鄴人都能在中原土地上體面活着。
他做到了。
沈璃知道他這一戰的抱負,不逐匈奴出北地,他便不會有安分的日子。霍遇當年也是以孟尚爲目標,孟尚年二十五時逐匈奴出邙關,他要想達成孟尚的功績,逐匈奴勢在必行。
仁德不是評價他的標準,他一開始就選了條與衆不同的路來走。
霍遇決定放還孟華沅,孟華沅的哥哥孟華仲親自來接,孟華仲要見卿卿,得到霍遇准許後,卿卿時隔多年,再見族親。
這些年來卿卿杳無音訊,他們都以爲卿卿死在戰亂中,如今見她,模樣還和小時候相似,確認了她的確是孟家三叔的女兒。
孟華仲一時激動,熱淚盈眶,反倒卿卿覺得和他們生疏,求助霍遇,霍遇卻說:“既然你們兄妹多年未見,本王就不打擾你們寒暄了。”
說罷他帶人離開,放心讓卿卿和孟家的兄妹呆在一起。那霍遇前腳剛走,孟華仲捏住卿卿的肩:“門客名冊你可給了霍遇?”
卿卿睜着無辜的眼:“堂哥,你在說什麼?什麼名冊?這可是父親留下來的麼?爲何我不知道?”
她早料到孟華仲會問此事,沈璃教她一問三不知,這是晉王王府,他們不敢亂來。
孟華仲疑心卿卿欺瞞,孟華沅阻止他追問:“她能知道什麼?她來北邙山那年字都不認得幾個,伯父怎會將那麼重要的東西交給她?你我不宜久留,霍遇性子多變,再不走只怕你我都走不出去了。”
孟華仲仍不死心,被孟華沅訓斥。二人走後,沈璃評價道:“孟束雖有雄心,但他兒子倒是個不成器的傢伙,倒不如這孟華沅隱忍智慧。”
霍遇負手望着遠去車馬:“孟家能成大事的都死了,只剩一幫不成器的躲在深山密林裡,不足爲患。”
現在整個南疆的孟家及前朝太子遺孤都不及卿卿重要,孟束清楚這個道理,霍遇更清楚。
卿卿自己也清楚自己的價值,她進了一場不見底的局,想走出去都難。現在雖然過得不愁吃不愁穿,但日日夜夜提心吊膽,還不如在戰俘營的日子容易。
戰俘營戰俘出逃,霍遇將罪責攬下,因爲出征前夕主帥不可出事,皇帝將此事先至後,待戰罷再問責。
夜裡卿卿屋裡燈還亮着,霍遇推門進去,她如受驚一般躲向一旁,還以爲是夜裡的鬼魂上門。
霍遇追着她的腳步,尋到紗幔後,趁她晃神間隔着紗將她圈圍住。
他的鼻尖隔着重重輕紗落在卿卿的面上,繾綣輕撫,卿卿側頭,入眼的是他被薄紗籠罩的輪廓,一層柔和的燈光落在他臉上,方纔抵消了些許戾氣。
“你不必憂傷,你肚腹裡並不曾真的有本王的孩子……是假孕,他們給你下的藥也未真正傷及你的身體,只是平白放了些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