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自己這一張臉並不醜陋,否則當初也入不了霍遇的眼,更不必遭受後面那些事了。
她其實期待着薛時安的反應,但他仍只是神情淡漠、疏離。
“原來謝姑娘身邊有此佳人,難怪要以假面示人了。”
“先生看夠否?”
他目不轉睛的注視另卿卿又心悸,又惱火,她正要戴面具,一隻骨節分明的手落在她的面具之上。
薛時安拿起她的面具,握在手裡端詳一番,嘴角挑起笑意。他起身,走到卿卿面前,卿卿警惕地站起來。
“先生你……”
薛時安與她就半步遠的距離,眼觀眼,暌違多年。
薛時安比她也只大四歲年紀,可他如今看上去卻很威嚴,人人叫一聲先生,卿卿聽來只有心酸。
這樣近的距離,讓她看得見他黑髮裡夾雜着銀絲,她是要有極大的剋制,纔不會叫出他的名字。
薛時安,這是戰俘營日日夜夜裡唯一的寄託,她盼望他的消息,又怕他的消息。
戰俘營之前的時日,她也曾無牽無掛,毫無保留去將自己交託給他。
“先生,你的腿……”她驚訝地盯着他可以站立走動的雙腿。
薛時安無視於她的訝異,一隻手繞過她耳側,將那輕盈的皮質面具爲她戴上。
他收回手時,她方注意到他右手虎口有一道很長的疤,在他潔白如玉的手上,如同一匹上好綢子上的裂痕。
那時她小時候用樹枝劃的。
“你叫什麼名字?”
她嘆口氣,是放鬆了,也失望了。
“我叫烏雅。”
“船上有許多居心叵測之人,下次不要輕易摘掉你的面具。”他的話又輕又淡,像忽而過耳的風,無情也無心。
“先生你的腿並無事?”
“是薛某贏了這盤棋,姑娘無權過問薛某。”
卿卿黯然神傷地回去,只有呼延徹在屋中。
他習慣了暗處,一個人時候絕不會多點半盞燈,而卿卿在戰俘營時一支殘燭都要節省着用,帶她有權支配這一室燭火時,總要把每個角落都點亮。
見她鍥而不捨與燭火斗爭,呼延徹將書本放下,“今日去了何處?”
“同薛先生下了場棋,可輸慘了。”
“你也擅棋藝?”
“以前戰俘營沒有別的可以打磨時光,佟伯就教我下棋,不過我天資不足,又缺耐心,至今沒能出師。單于在看什麼書?”
“從仲乂那裡拿的……”
卿卿走過前去,視線落於書上,是本《孟子》批註,書頁乾淨,保存完好。
“你出來這麼多日,真的不怕族裡再出事麼?”
“你以爲治國根本爲何?”
卿卿搖頭,“不知呀,我怎麼會知道這些?”
“治國在於用人,安民在於人心。如今我所轄境內人心安穩,朝中之事有能臣處理,整個北地各處都在休養生息,既無內憂外患,何不先學學你們漢人縱情山水?”
“我若下棋贏了你,你可否告知我你從前舊事?”
“你若想知道,我直接告訴你便好。”
“不行的。”卿卿果斷道,“我問你你告訴我,是你不得已才告訴我,我贏了你你告訴我,是我有能力讓你告訴我,不一樣的。”
呼延徹又怎聽得懂二者有何區別?她想下棋,陪她下便是。
三局兩勝,第一局呼延徹很快勝出,第二局時卿卿有些舉棋不定,二人卻是僵持了一會兒,眼看成爲死局,於是打平手,第三局開局卿卿覺得異常順利,但她下得認真,無心旁事,且以她水平尚還察覺不出哪裡不對。
他們各贏一盤,卿卿見狀要加一局,呼延徹也同意了她。
她研習呼延徹的路數,粉雕玉琢的笑臉格外認真。
呼延徹已知道她還是個孩子心性,反而有時故作懂事時惹人心疼憐愛,她這一刻不必去想什麼家仇,不用去在乎什麼薛時安,一手捏着棋子,一手手指被她咬在齒間,專心的模樣方纔有這個年紀的天真爛漫。
她不知往哪兒落子,眼裡全是黑白二色的重複棋子,看得她眼花。
可對面的人耐心十足。
呼延徹自幼跟隨他的漢學老師學習漢人的文化,想贏她不在話下,不着痕跡地讓她贏了這盤棋也不難,只是看她的專注模樣,若他隨意讓棋,反倒是對她的侮辱。
她有自知之明,其實一盤棋落第一顆子的時候結局就已定下,她贏不了的。
“我認輸,這局算你贏。”呼延徹將剛出手的棋子放回棋盒。
“你故意讓我的,我知道。”
“不過是些前程舊事,你想聽哪一件?”
“你也說是前程舊事,都沒有追問的必要。卿卿能與你下棋,很開心。”
她說完,兩頰燙熱,呼延徹還在琢磨着她所謂“開心”的意思,卿卿已經戴好面具捂面跑出去了。
-------------------------------------------------
肖仲乂和呼延徹去案發的房間裡搜尋了半天,沒找到任何有用線索,便又開始從作案動機着手。
肖仲乂心中有許多疑惑還不敢跟霍遇說出來,只能在先把進展告訴呼延徹一等人。
“孟姑娘當日說並未聽到楚楚房裡有動靜,當時我猜想是因爲她被捆綁束縛所有很難製造動靜出來,但其實還有一種可能……若她根本不會想到對方會對她下手,不設防備,便不會有掙扎的痕跡。而且事發在趙大人的來回之間,若是早有預謀,不會挑選在這個時候。偏偏兇案發生在此時,這就說明,要麼兇手是突然起了殺心,要麼就是想嫁禍於趙大人。”
肖仲乂又回想了一遍自己的推理,覺得沒錯,轉向謝雲棠問:“郡主,船上人的口供可齊全了?”
“齊全了,我已查閱過,當天夜裡孟姑娘所在的屋裡,除了孟姑娘,還有一位舞姬不在,據說她向來孤僻,那夜更是直到第二天天亮纔回來。”
卿卿道:“可是素苕?”
“正是呢。”
“我記得那天素苕與楚姬爭執過,她被楚姬安排在了最不起眼的角落裡,我還撞見了她哭呢,不過她應當是在我走之後才走的。”
肖仲乂道:“趙大人第二次去楚楚屋出來時應當是手裡拿着繩子和他取來的東西,而孟姑娘見她時他手上空無一物,若素苕是在孟姑娘之後出去的,時間正好對上。”
呼延徹和謝雲棠對視一眼,謝雲棠道:“這就去抓人。”
卿卿想起一事,“那日檢查屍體,楚姬下巴不有道很淺的抓痕麼?會否是女子指甲所劃?”
“是了!”肖仲乂拍掌,“事不宜遲,我們得快點稟告王爺!”
因畫舫封鎖,提審素苕時很快周圍圍滿人。
素苕被兩個侍衛押上在畫舫裡臨時搭建的審訊臺,四下議論紛紛,都不敢相信這麼弱質纖纖的女子竟會痛下殺手。
太守陳孚喝道,“大膽民女,你可認罪?”
素苕父親是儒士出身,家境原本說不上富貴,但也不至於落魄。然而祁末的軍閥混戰、戰爭連年、饑荒四起使許多平安康樂的家庭顛沛流離,日子一落千丈,素苕家就是其中之一。
且不說是亂世,不論哪一朝代,向來女子命賤。
素苕和許多女子一樣,本以爲自己是家中的掌上珠,其實從她出身那一刻起,父母已爲她標好身價。
世道多舛的年代,女子命途不好說,但男兒的命比以往更要值錢矜貴,對於一個傳統的儒學世家而言,十個素苕也比不上一個弟弟。
後來世道稍微穩了一些,素苕有五個兄弟姊妹,餓死了三個,家中只剩一位兄長和姐姐。
男兒入仕是唯一的前途,但入仕需要銀錢入學堂,經歷過戰爭災荒的家庭餬口都難,何況供養一個孩子入鄉學?
素苕姐妹被一同賣去了妓館,姐姐賣身,素苕做茶水丫鬟。妓館的幾年裡素苕學了一身好武藝,又勤懇能幹,很快被消香坊的姑姑瞧中帶了過去。
原以爲是時來運轉,是苦盡甘來。
年少的素苕低估了這天道的殘忍,爲練一身藝,雙腿雙腳壞了也不知多少次,她想要出名,想要成爲領舞,想要對得起自己的付出,但她的一個個卑微又質樸的願望總被楚楚敲碎。
人都說她與楚楚有幾分像,乍看似姐妹二人,楚楚聽不得這話,逢人便說素苕的姐姐是萬春樓的姐兒,又處處打壓着素苕,素苕也是消香坊學藝時間最長的舞伎,卻從沒站上過主位。
臺上顯眼的位置誰都貪,但素苕更在乎自己這些年的努力付出,她只想得到一個結果,而不是在暗無天日的地方繼續無知的跳下去。
素苕跪在廳堂正中,她苦澀地笑一笑,終於得到了所有人的目光——卻是這樣的清靜。
她咬着脣,脣瓣將快要滴出血來,她停止了身體,說道:“民女沒有殺她。”
太守道:“可你給不出不在場證據。”
“民女那夜心生悲切,原是想了解了賤命的……但要跳下去時彷彿聽見了琴聲,聽着那琴聲……便跳起了舞,直到天亮,民女終於想明白了,爲何非要爭領舞的位置?不論在哪個位子,我都是個舞伎,都有自己的作用,我跳舞,和站位無關。”
“倒是嘴硬。”陳孚目光投向霍遇,“王爺,是否要用刑?”
“用吧。”霍遇輕描淡寫道。
那素苕不過一個弱質女流,刑罰那一套無論哪一種用到她身上都顯得殘忍,可現在她是兇手,是沒資格反抗的。
陳孚一身上刑,立馬有人搬來刑具。
船上沒有現成的刑具,就用鞭子沾鹽水。
素苕起先還會叫疼,到最後,一身子皮肉潰爛,她嗓子已叫出血,再無叫的力氣。
陳孚於高堂之上威嚴問道:“是招還是不招?”
這等慘烈現象大多數人已看不下去,四下嘈雜驟起,鞭子聲音卻依然響亮。
卿卿在戰俘營見過許多這樣的慘烈,眼下令她想起那些生不如死的日子,她日日看着和她一般的人受刑虐而死,在驚恐的陰霾下長成如今的樣子。
她忍不住戰慄,渾身起滿了雞皮疙瘩,不忍再看。
正在這時,眼前忽而漆黑,一隻手矇住她雙眼,將視線阻擋。她再也無法壓抑心中恐懼,轉身撲到那人懷裡。
眼不見,還有聲。
呼延徹捂住她雙耳,將她和這殘忍血腥的場面隔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