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遇靠一張利嘴掙夠盤纏,卻不急着去乾溪,而是先找了間乾淨客棧落腳。卿卿拗不過他,自己也被客棧裡的軟榻吸引,不捨得走。
入夜後霍遇叫來熱水,單手扯下衣服,露出被繃帶緊裹的軀體,卿卿替他背上的傷換藥和新的繃帶,必須直面那塊少了皮的肉,她倒是見過剝了皮的動物,饒是她素來大膽,鮮血淋漓的樣子也叫她不忍直視,何況是個活生生的人?
“我要上藥了,你若疼的話就出聲。”
“當初爺從你身上拓下你的蝴蝶印,現在因你被剝皮,這恩怨算是抵了吧。”
“王爺,仇恨哪能這麼理智地計算呢?”
“說的是,誰知你我現在是仇怨更多,還是牽連更多,這一路卿卿與我吃喝拉撒俱在一處,保不齊偷偷動了心。本王當年也是我們草原上第一美郎君,若被本王那些愛慕者知道有這麼一日是卿卿陪本王生死與共,可得羨慕死她們。”
“王爺,您將將要比我大十歲了,那些愛慕你的女子們只怕都已爲人婦爲人母,卿卿今年虛歲才滿十七,往後啊,正是得人愛慕的年華呢,你若再早生一兩年,只怕我得叫你聲叔父了。”
是啊,她年華正好,永安府裡據他所知,就有許多偷偷戀慕她的青年才俊。
“可那些愛慕你的青年,就連薛時安在內,他們卻不知道卿卿在牀幃時形同死魚,實在無趣得緊。”
“你怎能篤定,他人不知?”
卿卿沒能等來霍遇的反脣相譏,只有良久的沉寂。
她惱他口出妄言,給他用毛巾擦身的時候故意碰到他傷處,敷藥時候動作也並不輕,最後越想越怒,甚至直接把毛巾甩到他背上,摔門出去。
霍遇這種人,只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糟蹋她的善心。
她半路又折了回去。
回屋,霍遇還以她走前的姿態盤腿坐在榻上,他想去夠垂在腰間的繃帶,但只有一隻手能動彈,夠着了也於事無補。
桌上擱了剪刀,卿卿握起剪刀便走了過去,霍遇見她氣勢洶洶的樣子,實在不妙,放軟了語氣,“往後你不愛聽的,爺……我絕對不說。”
她冷笑,“你瞧你現在這廢物模樣,當年逞什麼威風?今日你該慶幸是落到我手上。”
她擡起剪刀,作勢要朝霍遇眉心刺去。
他是真的太瞭解女人了,女人的心有時比男人更狠。
而且他確實是她的負累,沒了他,她這一路其實會更加平安。她是皇帝和孟束爭着要的人,她的姓氏,甚至能抵數座城池的籌碼。
她其實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的作用。
霍遇禁閉眼睛皺着眉頭,躲不過她刺過來的剪刀,就只能認命。
他是個貪生怕死的人,與天爭命,但這條命既然是她救的,給她無妨。
如若不是她,換做是任何一個人救得他,他也不會叫那人拿剪子利刃指着自己。
剪刀的尖端離他眉心只需一釐,甚至他已經感受到了金屬的寒意,疼痛沒有如期到來。
卿卿的手腕轉了方向,剪刀握柄大開大合,她絞碎他垂在肩頭的發。
他睜眼,咧嘴嗤笑,天底下哪有這麼心軟的姑娘,還叫他給碰到了。
“卿卿這主意好,叫本王做了和尚,前塵舊事一筆勾銷,往後也騷擾不得你了。”
“你還敢多嘴?”
“你現在可以盡情爲難本王,等到了乾溪,本王照樣是手握重兵的王爺,你不過一個弱女子,能耐本王何?”
卿卿扔了剪子,一拳打在他臉上,霍遇沒想到她真捨得下狠手,眼看她要騎坐在自己身上,他倒下時雙腿夾住卿卿腰身,將她控制住,卿卿隨着他腿部用力上半身向榻上的小桌子摔去,後腦勺撞在桌沿上,疼得五官皺在一處,太疼了——
“撞哪兒了?”
霍遇匆忙上前,卿卿怒恨得看向他,在他湊近之時,忍痛拽起他被自己剪得參差不齊的發端,用全力把他的腦袋砸向桌角。
孟九見兩人打起架,一聲不吭躲在桌子下。
霍遇抱着腦袋痛呼。
卿卿揉着腦袋,輕蔑道,“你不是不知道疼痛嗎?”
“孟家娘子真是天下第一狠心腸。”
“比之王爺對卿卿所爲,不敢攀其一二。”
酣暢淋漓打過一架後,卿卿的氣也消了,她命霍遇趴在榻上,怕他報復,便騎坐在他身上將他控制住,給他的背部繼續上藥。
霍遇回頭咧嘴笑道:“卿卿若喜歡這個姿勢,日後可以一試。”
他覺得男人真是天生下賤啊,被她這麼欺負去了,心頭卻並不生氣。
明明用剪刀戳他眉心,她卻只是剪他頭髮,明明能把他的腦袋摔向尖角摔碎,卻只找了個圓滑的角落摔去。
折騰了半夜,孟九見二人相安無事纔敢睡去。
夜雨來襲,電閃雷鳴,霍遇挨近卿卿,驚雷響起,她在夢裡遇到猛獸,身體瑟縮進霍遇的懷裡。
霍遇左手壓在身下,欲用右手去安撫她,卻擡不起手來。
他可以挽弓射鵰的手,卻無法去撫慰一個纖弱的女兒家。
他發出一聲冷笑,閃電晃眼,他眼睛有些溼潤。
他真是個廢物。
夜雨天裡客棧走廊的旅客來來往往,卿卿睡得並不安生,她被雷聲驚醒,眼前是漆黑一片,等雙目適應黑暗後,才知道原來眼前的是霍遇的懷。
一下雨夜就變得異常寒涼,她很冷,便主動伸手抱上了霍遇的腰。
她的手不敢落在他背上,怕觸了他的傷,便穿過他腋下挽着他的肩,緊緊依在他的懷裡。
霍遇出聲問,“怕打雷?”
她細聲“嗯”道,“戰俘營裡有人被雷劈死過,比任何一種死法都恐怖。”
“如果雷劈下來,爺一定先把你扔出去。”
“不會的,你個兒高,先劈你。”
聽她這麼說,霍遇鬆了口氣——看來她知道自己現在抱着的是何人。
在下一道驚雷砸下來之前的靜謐時間裡,傳來孟九高揚的呼嚕聲。
二人不約而同笑出了聲。
霍遇道:“看來它確實胖了。”
“孟九這一路着實沒有少吃呢。”
霍遇的肩瘦得硌手,卿卿想起給他換藥時,他仿若一具枯骨。
兩句身體靠近的時候,驚雷響起也不那麼怕了,天塌下來,總有個人陪自己承受着。
一場電閃雷鳴,一場急雨,本該是日出時分,卻模糊了黑夜和白晝。二人雙雙睡到晌午時,孟九早晨起來,眼睛溜溜盯着二人,盯了一會兒還是沒人理它,它換了個方向,接着側臥而眠。
飽覺之後,勁頭十足。
霍遇用剩下的銅板買了頭騾子,一路西行前往乾溪。
自遇難後這一路已走了快兩個月。霍遇右手的甲板拆開,他明顯感覺得到右手的痠軟無力,路上常掂着一塊石頭左康復用。
離開夏陵時,正是南方天最熱的時候。二人裝扮誰也沒比誰更好,在紀家口時他們遇到了北上流民,也被誤認爲他們是流民,霍遇於是將計就計,隨着這些流民結伴。
流民首是個叫張綏的中年男子,他年齡將將三十出頭,但頭髮斑白,顯然是吃過許多苦的。霍遇從流民口中打聽到,他們是趁着孟束封鎖烏蘭江之前跑出來,打算去北方朝廷投誠,張綏就是帶他們偷渡過來的人。
他們渡江的原本有百來人,渡過江的只剩三十來人,一路過來,張綏靠一張嘴遊路上的山賊流寇和難民,三十來人的隊伍又變成了百餘人口。
他們便一路乞討,到了紀家口。
卿卿都不禁感嘆,“這位張大哥真是個人才。”
霍遇見旁邊無他人,才與她說道:“烏蘭江以南魚米豐足,最大威脅是水患,孟束治災有道,民生尚可,若是尋常百姓怎會北上投誠?他們渡江的時間在四月左右,當時江北戰事正火熱,卻不見孟束有所大動作,顯然是江那邊有事絆住了。只怕這幫人不是普通人。”
“那是何人?”
“若是山賊乞丐之流,斷不會舍眼前安逸而擇北上的路途遙遙……我猜,他們當是有重罪在身之人。”
“你是說他們是逃犯?”卿卿驚訝道。
“未必是逃犯,也有可能是逃兵。不過我賭逃犯的可能更大一些,是逃犯還是真流民,去會一會他們的首領便知道了。”
卿卿卻不同意他的做法,“離乾溪沒多少路了,這時怎麼能再生事端?”
“不賭一把,又怎能知道結果如何?”
若他是個健全的人,卿卿也不會阻止他,可他現在右手形同被廢,渾身是傷,若真是個逃犯逃兵的,人家有能耐逃到這裡,制服他也不在話下。
霍遇把牽着孟九的鏈子交到卿卿手上,“爺去去就回。”
“慢着……我跟你一起去。”
他倚在樹上,雙臂在胸前交疊,露出散漫的笑,“卿卿擔心我?”
山花夜放,明月高懸,可以說是花前月下。
這樣的花前月下,佳人在側,理應幹些別的,而不是去見一個匪頭子。
“好不容易撿回你一條命,可不該這樣被你揮霍了。”
“是,卿卿說什麼爺都聽。”
張綏和他的幾個親隨佔了間破屋,洞口有人輪守值班,見是新加入的男女和他們的狗,其中一人立馬進去稟報。
沒多久,張綏就請他們進去。
張綏入夜並未睡眠,而是拿着一張羊皮地圖研究,見人來了,便將地圖收進腰間,與二人道:“不知二位深夜尋我所爲何事?”
霍遇毫不客氣,一屁股坐上屋裡唯一的一張破桌,“給你指條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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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綏眉頭一簇,滄桑的臉上擠出生硬的笑容,“你這是何意?”
孟九前蹄爪地蓄力,它已嗅到周圍張綏部下臉上的兇光。
倒也不是因孟九洞察敏銳,這些人聞霍遇說此話,各個臉上變色,卿卿都察覺到了。
只是那閒坐與桌上之人,囂張如故。
“永安府朝廷雖採取廣招人口的政策,卻非不問來路的,你與你這票兄弟,恐怕去了北邊也依舊只能乞討,做無籍人口,在遇到個什麼大事兒,有得被重新趕回來,甚至趕到邊疆去。”
張綏沉思片刻,用粗糲的聲音發問,“你是何人?”
霍遇張望陋室外的清冷月光,“在下孟巒。”
卿卿真是恨不能割了他的舌頭,這人,不單嘴皮子一等一的溜,臉皮也是一等一的厚。
張綏聞言,拍桌喚道,“來人,將這人給我綁了!”
霍遇卻仍是輕狂不減,他站起來,身量甚至比張綏還高一截,氣勢咄咄逼人,“我倒想看看,你到底是個英雄豪傑,還是無知草寇。”
卿卿見那些人正要上來擒拿霍遇,先護到他身旁與人賠罪道:“張大哥,我叔叔他腦子不清楚,口出狂言,您大人有大量,千萬不要和他一般見識!“
“你叫我叔叔,叫他大哥?”
卿卿指着霍遇,對張隧道,“你看,犯糊塗呢。”
張綏皺着眉,他原本只想好好逃難的,路上千奇百怪的事也都遇到過了,可眼下又是哪一齣?
卿卿急着回頭勸霍遇,“你就不能好好說句話?總是不嫌事大!”
霍遇癟癟嘴,“卿卿怪我了?”
她快急哭了!
爛人!賤人!怎麼就不能坦誠地講呢?
她只能硬着頭皮解釋,“他不是什麼孟巒,他是……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
張綏在燭光下炸了眨眼,斑駁的眼神滯了一瞬,“你……卿卿?”
她已忘了自己身上還有塊印記,不必開口,後頸那隻蝴蝶已表明了她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