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遇重新繪製了手上的軍事地形圖,叫人謄抄兩份分別送往樂陵隆夏。
前方尋探的士兵匆匆跑來,“王爺,敵方正在靠近!”
“何人帶兵?”
“章繪,預計一萬步兵。”
章繪原本是當地一個起義軍團的首領,在孟束南下時被收編。章繪可以說是孟束手下第一悍將,他常年棲居西南深林,對這裡的地形極爲熟悉,可謂是山頭大王。章繪手下的兵各個短小精悍、行動敏捷,可章繪本人身長九尺,據言能舉千金之鼎,他身負一把青鋼劍,劍重足有百公斤。
玄鐵騎不佔熟悉地形的優勢,人數更在劣勢。
霍遇扶着桌,抿脣揉眉心,良久後道:“做好戒備。”
他寫下書信,吩咐人連夜送往八十里外的烏塘,向太子借兵。
哈爾日已走出白柯子鎮,又半道返回。
他跟了霍遇十幾個年頭,只有他一個主子,甚至是霍遇幫他娶妻成家,除了霍遇身邊,他想不出還能去哪裡。
因熟悉霍遇脾氣,他不敢直接露面,而是在樹林裡躲着等霍遇出去了去找卿卿。
見到卿卿臉上的青斑已經褪了一半,他欣慰道:“姑娘福大命大,這惡疫也難不住姑娘!”
“哪裡是我福大命大,是郝軍醫妙手回春。可你怎麼又回來了?”
“我原本已經下了山,可路上碰到到了幾個對岸的偵察兵,放心不下還是回來了。”
“可是又要開打了?”
“對方來勢洶洶,估計是如此。”
卿卿聽完,第一反應是自己怎麼辦,霍遇手下的兵不足四千,再勇猛真打起來能怎麼辦?
不論是誰的兵,霍遇肯定是首要目標。
她既希望他輸,又不想他輸。
他是打敗父親和哥哥的人,豈能輕易就輸了?如果他輸了,可真是丟了她們孟家將門的臉面。
“你說你這一回來不給他添堵嗎?他心情一差,又不知哪個可憐人遭殃。”卿卿斟茶給哈爾日,與他聊了起來。
“王爺這些年脾氣也算收斂了些。”
“是,他在北邙山時脾氣是更差。”
“他其實……不論怎樣,對我們這些兄弟總歸是好的。當年王爺年紀比我小兩歲,但比我還早兩年參軍,當時我們都在赫連昌手下,他也沒什麼特殊待遇,吃睡和我們在一處,打起仗來也得衝在前面,那時候真的是受了很多苦。尤其是吃不飽,戰馬到何處,只要有草就吃得飽,我們沒了糧,也只能跟着吃草。有一次實在餓得不行了,王爺他連夜去打了兩頭野狼給我們吃,他因此也收服了一衆忠心耿耿的弟兄,軍中有選拔軍官的都推舉他。王爺從軍營裡一個普通士兵到大將軍,直到今日,當年那批分了狼肉的弟兄,沒死的,沒退伍的,都跟着他。只要跟着王爺,不管多強大的敵人,弟兄們都不帶怕的。不論走多遠,王爺總會帶我們回家,人都說草原人四處爲家,可向我們這種南征北戰的,還是更想要一個安穩的地方。”
“我二哥說過……他是個好將領。他說晉王甚至比他更有孟家軍魂,這也是對他最好的評價了。”
“王爺起初一直不願意打這場仗,一來他認爲以南疆形勢,即便如今打了下來以目前國力也很難長久守住,二則因爲這裡離家太遠了。可笑的是朝裡的臣子都說他是怕打這場仗。這是個天大的笑話,我們玄鐵騎多年在深林和江岸訓練,怎會只能在馬背上打仗?不過姑娘也就當不知此事。王爺心思藏的深……或說是自以爲藏得深,他不願讓別人知道的事,我們就都裝作不知道。”
“那他還真是個……奇怪的人。”
“哈哈哈……天底下也就只有姑娘這麼說王爺了。”
卿卿想起以前聽士兵他們聊天,哈爾日的妻子又給他添了個兒子。
“你不想趕快去看看你的孩子嗎?霍遇肯放你走,你怎麼不趁這個機會回去呢?”
“怎麼能不想!”提起孩子,鐵漢眼裡柔情四溢,“可我是也是個軍人,哪有軍人逃離戰場的?我這樣回去只會令他們蒙羞。”
“你的妻兒他們一定也能理解你的……你到底也是從我們孟家出來的,咱們算半個同宗,我現在身上也沒什麼好東西,只有個自己繡着玩的荷包,就當是給你小兒子的賀禮了,等回頭他過百天的時候,我再送個大禮給他。”
“那我先替那小子謝過姑娘了!”
哈爾日提起兒女時的神情深深留在了卿卿的腦海裡,她想記住那個模樣。她的父親可能也是曾那樣向他的戰友下屬炫耀自己的女兒的。她雖與父親天人相隔,但也希望父女以彼此爲傲。
窗前桃花開得茂盛極了,風一吹,花瓣落漫天。
以前大哥爲了哄煊姐兒開心,在庭院裡栽種了一小片桃花林,四五月的時候家中時常可以看到花雨。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幼年不懂的詩句銘記在心上,熔化成年輪的印記,偶爾想起,卻已經物是人非。
她的家沒了,但她記得,她的父親、母親、她的哥哥、煊姐兒,他們都是很偉大的人。
“孟九啊……爺當如何是好。”
霍遇邊給孟九餵食,邊呢喃着。孟九忙着吃的時候從來不理他。
他知道撤退是如今唯一之計,但他的自尊不容他撤退啊。
“如今有了身份地位有了名聲,反倒成桎梏了。”
孟九“汪”一聲,黝黑的眼睛盯着他,意思是還想再吃。
霍遇瞥了眼地上一堆骨頭碎屑,無情道:“沒了。”
孟九耳朵耷拉,覺得自己剛纔吃進去的不是飯,而是委屈!真是一點都不溫柔,沒有卿卿半分好。
於是叫了聲,跑回屋裡面找水缸後面的肉乾。
卿卿一邊縫衣服一邊道:“你家爺說你最近長胖了,叫我把你口糧藏起來。”
它聽懂了,怨氣地搖尾。
卿卿頭也不擡,“你以後再亂咬他的衣服我也不理你了,淨給我找事幹。”
自她身體稍稍恢復了以後,就天天給霍遇縫補被孟九咬壞的衣服。
她的針線活是在霍珏身上磨練出來的。
在北邙山的時候,她們穿得都是別人不要的舊衣,她捨不得讓霍珏穿舊衣,便趁能活動的時候用自己編的防蟲的花繩去牧民農戶家裡換布頭,東拼西湊,給他縫新衣過年穿。
也不是多久以前的事,竟有了陌生的感覺。
真是昨日之事不可追也。
“孟九,過來,到牀上。”
孟九晃着尾巴跑過去。
她挨近孟九,拿起掃帚給他撓蝨子。
孟九渾身放鬆,舒服的趴在柔軟的榻上面打哈欠。霍遇進來,看孟九趴在自己的位置上,氣得一鞭子揮過去。
卿卿瞪眼怒道:“你打到我了!”
她掀起袖口,糯白的腕上一道紅痕矚目。
他意外發現她臉上的只剩左臉的小部分青斑,“竟好得這麼快。”
她生命力比他想象的還要頑強,殺死千萬人的瘟疫竟然也能讓她熬過。
“頓頓都吃人蔘,所以好得快。”
“既然好得差不多……明天就離開這。”
“你要退兵?那我們去何處?”
見他又將嘴脣抿成一條線,卿卿吃驚道:“你不會還沒想好退去何處?”
“是我錯算了。”
“嗯?”
“我原以爲此次孟束會派孟華仲出兵,即便不是孟華仲,他手下任何一個將領都會估計着鎮上的百姓,但這次帶兵的章繪不一樣,他以前是這一代的土匪,手下以吃人出名,之前想的法子在他身上都不頂用。”
他脫靴上牀,盤腿坐着,“本想叫你見見爺在戰場上的威武,怎料頭一次倉皇而逃被你見着了。”
“我可不信是頭一次。”
他笑了,這怎麼也被她猜中了。
“以前剛帶着玄鐵騎出去打仗的時候,也經常落荒而逃,爲了說出去不難看,非要說是什麼戰略轉移,其實我和你們祁朝那些酸腐文人一樣,也愛搞那面子上的功夫。”
“若是我父親,他也會撤退的。你們打仗靠的是持久,又不看一時勇氣。”
“卿卿知我,論起持久,天下能有幾個男兒如我?”
他向後倒下躺在牀上,十指交叉雙手爲枕墊着後腦勺,“我瞧薛時安那書生模樣,必定是不如我的。”
“你當初怎麼沒把我耳朵給藥聾了?”
“大約是有許多話想跟你說呢。”
“你說的我都不愛聽。”
“我更愛你與我虛與委蛇的時候……不,現在也很可愛。”
她投去冷淡的目光,“可惜我與王爺間的仇恨日積月累,只會更深。”
“以前在草原上,誰要是能娶個像你這麼漂亮的祁國女子回去,那是光宗耀祖的大事。爺打小的願望就是想睡多少個漂亮女人就睡多少個。”
“那恭賀晉王殿下心想事成。”
“可那些女人又怎麼和卿卿比呢……卿卿的身子是我一手調教出來的,世上獨一無二,從前那些女人算得上什麼?比你聰明的沒你的貌美,比你貌美的又比不上你聰慧,以前那些女人充其量也就是爲了把爺的鐵杵磨得細一點,免得撐壞卿卿。”
他一臉淫邪,污言穢語連篇,卿卿捂耳朵背過身去。
熄燈過了又許久,孟九鼾聲陣陣,卿卿用被子矇住耳朵。
不知更時,被子裡擠進來一個堅硬的身軀,卿卿被他抱着,姿勢嫺熟。雖說已經春深,氣候暖和,但山上入夜寒涼,多一個人還是會更暖和。
彼此都知道對方醒着,都不揭穿。
同牀共枕,各有心事,人在咫尺,心在天涯。
撤兵路上最怕遇到伏兵,前後夾擊,到那時真的是進退兩難。
如今可行之路,一是退往烏塘,二是退往樂陵。霍遇一夜發愁選擇,是生路還是死路,選擇在他一年之間。這無異於投擲銅錢,拋起銅錢那一刻結局已經註定。
若是去樂陵,則與汲冉馮康匯合,他可重振旗鼓,打贏章繪不在話下。這是最有利於他的路線,但正因如此出現埋伏的可能也極高。
若是去烏塘,碰到太子和赫連昌,隨便給他安個罪名就能奪他兵權,他也不指望太子的人能打得贏章繪,損兵折將的結局如何叫他那氣節高的哥哥接受?
況且,誰知道烏塘的路上是不是也有人在等他入網?
現在他就是翁中那隻鱉!
月光投射在卿卿烏黑的發上,生出淡淡的光澤。
真是美麗。
他手指纏起她的一縷發,女人的頭髮都比男人的柔軟。
她的頭髮這樣柔軟,她的眼神卻那樣強硬。
北邙山時曾一時興起與她結髮,如今卻是真誠想和她髮梢相纏,你我不分。
他喜新厭舊,從來沒和一個女子相處這樣長的時間,和一個東西在一起時間久了,不論人或物,大概都會生出情誼來,他以前也不喜歡狗,可還不是和孟九生出了情誼?
她雖然滿口謊言,陰晴莫測,既不是解語花,又常爲他徒增愁惱。
聰明的總不是時候,該聰明的時候愚笨無比。但儘管除了一張好看的皮相,缺點重重,比之孟九總是賞心悅目得多。
即便不想承認、也懶得面對。
他知道自己動了心,生了情。
是愛而不得,而不再是求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