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時安授課時深入淺出,他通過自身見聞將大道理傳授給霍珏,十分見效。就連卿卿聽了都覺得受益匪淺。
原來他這些年去過那麼多的地方。
可崇拜是一碼事,她仍生他當初私藏自己信件的氣,除了課間,不願與他多說話。
結束講課,小黃門帶着霍珏去捉黃鼠狼,皇后宮裡來了人召卿卿和薛時安二人前去。
薛時安對當年皇后的印象比卿卿深,皇后也還記得這個老成的小子,他常年嚴肅着臉,小小的年紀卻讓人莫名覺得可靠。
多年以後,他還是這個樣子啊。
“你們都別與本宮客氣,本宮雖是皇后,但沒有孃家人,在這後宮說不上孤苦,但確實沒個依靠。往後你們就是本宮的孃家人了。”
卿卿嘴甜,說道:“娘娘哪是沒有依靠?陛下獨愛娘娘,他當您的依靠,我們小輩哪敢搶在前頭?”
“咱們卿卿真是個甜嘴兒。”
皇后又按例問了薛時安這些年的境況,他一一如實作答。
這一身才學不是憑空而來,和叔父走南闖北那些年,沒什麼機會念書,大部分時間都在街上叫賣,叫賣之餘,得了空也沒錢做其它消遣,叔父沒走一個地方都會用貨物換成書,看書是他唯一的消遣。
商人身份低下,他們那種流動商販更不用說。走到哪裡都受盡白眼,年少的他知道,唯有讀書,才能長自己志氣,將那些人的白眼一一報復回去。
一些更辛苦的記憶不便細說給別人,只是聽到多年流離,已經足夠惹人唏噓。
皇后嘆道:“梅花香自苦寒來,如今苦盡甘來,往後的路就光明瞭。”
從紫來宮出來,卿卿對薛時安道:“你這些年的事,爲何不跟我說?”
“總共也沒幾年,賺得比受苦多,只是發戰亂的財,不好與人說。”
是,他如今的聲望,誰還在意他受過什麼苦累?
卿卿嘆息一聲,“亂世裡面沒幾個人能過得好。”
她在說她自己。原本以爲平平安安熬到了皇帝對鄴人的政策變化時,往後不可能過得更糟,她很早就想好了,等自己到能嫁人的年紀,就和戰俘營其它女子一樣嫁個守營的士兵,不論如何都是個依靠。
“雖然我遇到了晉王……可如若不是遇到他,我又怎麼能找到你和二哥?”
“都過去了,小九兒,只要我們這盤贏了就再也沒有後顧之憂。”
“可是……霍遇若知道,我入宮是將計就計,他饒得了我麼?”
“既然你二哥決定出手,那必然要給他致命一擊,叫他無力還手。”
“霍遇殘暴無道,在戰俘營所犯下的罪行,死不足惜。可哥哥在暗處,你在明處,只怕因他牽連到你和秦大哥。”
卿卿正說着話,他突然彎腰去撿地上的東西,卿卿看過去,他手捧一隻奄奄一息的麻雀。
“還記得小時候在後山烤麻雀麼?”
“記得呢,以前都好好的,也不知怎麼突然就被煊姐知道了,明明是你帶我去的,大家卻都說是我慫恿你。我在北邙山時天天巴望着捉麻雀烤着吃,可從來沒有捉到過。”
他低頭看着她,用眼神問她是烤來吃還是放生。
“如今什麼山珍海味沒有,何必跟一隻受傷的麻雀過不去呢?”
正在這時,迎面而來一個瘦弱的小黃門,“薛先生,孟姑娘,奴婢家裡是養鴿子的,其它的不會,給這飛禽包紮傷口是奴婢絕活,交給奴婢處置吧。”
卿卿點頭應允,薛時安把麻雀交給了小黃門,二人繼續朝出宮的方向走去。
將他送到長樂門前,卿卿也該返回去了。
宮裡雖有霍珏陪伴,但霍珏終究是個小孩子,許多話都不能說給他。冬天時日漫長,最是難熬。卿卿送走薛時安,便去了紫來宮。
皇后從前侍奉卿卿的母親誦經,自己也成了誦經的習慣。去年董良去西域巡視,奉皇命帶來以爲西域的佛法大師,法師時常入宮爲皇后講經,此舉令其他妃子豔羨不已,就是兩位先皇后都沒有這般待遇。
卿卿順着他人的話奉承皇后一句,皇后淡然一笑,“都是不瞭解陛下才信口胡說的。陛下興佛可不是因爲本宮,而是陛下年輕時遇險,幸得一遊歷僧人所救,這才供奉起了佛祖。”
卿卿賠笑道,“那還是陛下體恤娘娘呢。”
“你這丫頭……”皇后收斂笑容,握住卿卿的手,語重心長道:“是陛下體恤我在這宮裡頭無依無靠,便變着法的滿足我。姨母就等卿卿嫁人了給姨母養老呢。”
孟巒告誡過卿卿不得親信他人,可皇后如是說,卻是有幾分可憐。
她一個漢女在鄴宮裡走到這一步,得到的未必有失去的多。太子叫她母后,但在她之上仍有一個生母,有赫連族,皇后這些年撫養太子,也沒少遭赫連家的欺負。
卿卿動容,“卿卿就算不嫁人,也能給姨母養老的。”
“傻孩子,哪能不嫁人呢?你既然叫我一聲姨母,那就是皇后的親族,身份地位可不一般呢。又是這等出挑的模樣,只怕永安府等着娶你的王公貴族都得排着隊呢。本宮瞧着時安那小子委實不錯,你意下如何?”
“時安是很好的……只是卿卿年紀還小,不想嫁人。”
“翻過年都十六了,總得先把親事定下來。時安年紀輕輕就有此聲望,他秦祭酒也在朝中頗有些地位,他自小護着你,以後定也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的。”
“姨母,人家還不定樂意娶我呢,既然翻過年才十六,那就翻過年再提嘛。”
皇后也耐不住小女兒的撒嬌,都說女兒是母親的小棉襖,皇后一直想要個公主,卿卿也算讓她過了過有女兒的癮。
她是窮人家的女兒,當家早,從沒在家裡過上好日子。父親爛賭,要把她賣給賭場的兒子抵債,她命好,恰好遇到了孟夫人,孟夫人聽聞她的身世,出銀子將她買了下來,從此她便在孟夫人身邊伺候着。
對孟夫人來說,買下她的銀子不過一件首飾的價錢,對當時的她來說那可是比她的命還要貴重。
孟家待她很好,因爲是跟在夫人身邊,她甚至不用幹累活,還有了讀書認字的機會。後來卿卿出生,夫人身子弱,卿卿便由她來餵養。她的奶水把卿卿喂得白白胖胖的,夫人待她更好了。
卿卿三歲那年,她接到家裡的消息,父親在賭場猝死,叫她回去弔唁。她雖恨他,可不忍母親傷心,誰料在回家的路上被山匪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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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命運總是跌宕起伏,這一刻低谷,下一刻就定有貴人相助。
其實救她的不是皇帝,而是當時皇帝身邊的侍衛,他們看中她有一雙柔軟的手,認定她能伺候好人,便連夜把她從賊窩裡救出去,強迫她照顧當時受傷的皇帝。
再後來皇帝帶她回宮,意亂情迷後封她做夫人,直到鄴人入關,四年前她被冊封爲後,這些年稀裡糊塗,好似一場夢。
她時常怕夢醒以後,她還是那個在賭場外面磕破頭哀求父親回家的女孩。
卿卿在紫來宮期間,百合夫人前來請了一次安。百合夫人赫連燕是兩位赫連皇后的侄女,赫連家不甘一個祁女獨得寵愛,又送來一位女兒。只是這赫連燕實在不得皇帝喜愛,平日裡被皇后壓得死死的,就連想見皇帝一面,也要先經過皇后的同意。
皇后對一衆后妃向來嚴厲,今日就因赫連燕穿戴太過豔麗訓斥了她一回。赫連燕憋着一肚子氣回去,發誓總有一天要給皇后點顏色看看。
卿卿在赫連燕走後疑惑道,“姨母這樣訓斥她,不怕她記恨嗎?”
皇后神色坦然,“話說出口還有什麼可怕的?百合夫人若是再聰明一點,也不會每日打扮的似個花蝴蝶。關外陛下家鄉尚有人吃不飽肚子,她在宮中花枝招展,若陛下瞧見,吃虧的是她。”
“還是姨母想得周全。”
因霍遇這幾日不在永安府,卿卿輕鬆許多,就算與皇帝相處時也時常有佟伯在一旁提點,她很少費心。
下午時她去秦府拜會,秦夫人拉着她說了幾句體己話,又留她吃了晚飯,回宮時天色已黑。
她點燃燈火,在牀頭尋找昨夜看到一半的圖冊,翻開枕頭,卻見一隻鳥雀死屍橫在那裡,她嚇得險些失手扔掉燭臺,扶着牀柱才站穩。
喚來清掃宮娥,問道今日是否有別人進屋子,那清掃宮娥抓抓腦袋,仔細回想,“這是不可能的,奴婢怎能讓其他人進姑娘的屋子,一整天都在院子裡守着,最多不過中午打個片刻的盹兒。”
卿卿領她進屋,給她看牀頭那隻麻雀死屍。
小丫鬟明顯受到驚嚇,“姑娘,這這這是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處理了吧。”
丫鬟也不敢動那隻死麻雀,只好叫來個小黃門將麻雀拿出去,埋在花園裡。
處理了麻雀屍體,卿卿心有餘悸,不敢睡去。
白天她和時安才救下一隻麻雀,就有人給她送了麻雀的屍體過來,這分明是警告。
想到居然有人能在宮娥守着門的情況下潛入屋中,她後背一陣陰冷,這也是徹底無眠了。
薛時安照常入宮給霍珏講課,卻見卿卿兩眼周圍發青,卿卿支走霍珏,跟他說了昨夜枕下死雀之事。
“你在這宮中無冤無仇,想來只能是一人所爲。”
“是啊,可又能拿他如何?”
想起霍遇,她只有無能爲力。北邙山時是這樣,但現在有了時安,有了哥哥仍是這樣。她對他的懼意滲進了骨髓之中,她不知道他能瘋狂到什麼程度,正如他自己所說,他是一無所有之人,所以他無一畏懼。
薛時安看到她憂心忡忡的樣子,道:“宮裡實在壓抑,趁下午小爵爺學習騎射,帶你去宮外轉轉。”
他雖這樣說了,可直到宮外,卿卿也沒覺得寬慰多少。
年底永安府的市集正熱鬧,這日正好是十二月初七,明天就是臘八節,有酒樓已經開始叫賣臘八粥。
卿卿走得有些乏累,被一旁茶樓說書人抑揚頓挫的聲音吸引,便在茶樓裡歇腳。
薛時安跟在她身後面,比起一起同行的人,更像個侍衛。
巧的是,那說書人說得正是洛川薛大善人當年遊歷西域的奇遇。說書人將那些事講得跌宕起伏,又妙語連珠,所有人都被他勾起好奇心。
“他講得都是真的嗎?”說書人停在了最關鍵的地方,而故事的主人公就在一旁,卿卿當然是直接問他。
“你認爲呢?”
“他講得那麼玄乎,肯定不是真的。”說什麼神女託夢,還能更假一些麼?“一些事傳得越神奇,就離真相越遠。孟家不就這樣麼?說什麼臥龍棲居,天神化身,外頭都傳得我們家像山海經裡那樣奇妙,其實不也和尋常人家一樣?”
“索然無味的事誰又愛聽?正如給小爵爺授課時,也要講得意味深長一些。”
旁邊的桌子上入座了三人,是一位面紗遮面的姑娘。前祁禮教嚴苛,少女出門不可露面,多以面紗遮面。鄴人不講究這些,但覺得女子半掩面時不但不減美貌,反倒是多了層朦朧美感,如隔霧看山,美的是已經,因此鄴人入關後開始效仿祁女的做法,永安府一時流行起了帶面紗的風俗。
他們旁邊的姑娘打扮出衆,只看衣着,就知道不是尋常人家的女子。
卿卿含笑道,“我以後也要這樣上街了。”
“東施效顰。”
他此言可是在說自己是東施?
“你再說一遍。”
“我還是習慣你男裝,乾淨利落,外出圖方便,何必穿戴繁瑣?”
卿卿自艾,哪是她不願穿金戴銀?可戰俘營時,別說塗脂抹粉,就是摘躲野花帶在頭上,也會被那管教人的周婆子說是狐媚子,她們會剪掉你的頭髮,甚至刮花你的臉。
她的視線被那蒙面女子皓腕上一截雪白通透的鐲子吸引,自己腕上光禿禿的,什麼都沒有。
她也曾是富貴人家的女兒呢,如果爹孃還在,她也會動輒身後就跟着七八個小廝婢女,也會穿時下最興的衣裳,戴着時下最興的首飾頭面。
卿卿一回宮,就把皇后賞給自己的首飾都翻了出來,她把鐲子一個個套在腕上比對,卻沒一個有今日所見那女子腕上鐲子通透動人的。
皇后賜給她的自然都是寶貝,只是每樣都差了點意思,每件都和其它宮裡妃子的有重複,她不過皇后外戚,不好戴着和妃子們一樣的首飾,故此只能都收起來。
她餘光掃過鏡子裡的自己,也是雪肌生輝,眉目標緻,不差別人半分。
霍遇看上的不就是這張臉麼?
她在戰俘營時總是灰頭土臉,直到那日臨時被帶去王府侍奉,才急急忙忙洗了把臉,又換上乾淨衣服,露出本來的面容。
一雙眉眼和穆瓊極相似,不知到底是巧合還是有人特意爲之?若她只是穆瓊的替代品,霍遇又何必放着府裡的真品不顧,反而和她這個仿製品糾纏不清?
若不是當時穆瀟誤當她是穆瓊,她還會遇見霍遇嗎?
她摘掉手上的鐲子,洗面打算入睡,卻想到那隻被藏在枕頭下的死雀,無論如何閉不了眼。無奈之下,只能去同霍珏睡。
霍珏練完武后全身痠痛,卻仍是纏着卿卿給他講故事。
“你都好久沒給我講故事了。”
“你要聽什麼?”
“卿卿,我還想聽祖父的事蹟。”
“都快跟你講完了,你換一個。”
“那我要聽父親孃親的事。”
“從前每天都給你講,也沒有了。”
“哎……”
小小的人兒語重心長嘆口氣,卿卿笑了,“你怎麼唉聲嘆氣的呀?”
“卿卿,要是祖父祖母、父親母親還有叔叔和我們一起住在這樣的房子裡就好了。”
幸好四下無人,卿卿低聲訓斥,“祖父他們不喜歡住這樣的房子,不要在別人面前提起他們。”
“我知道的。”
以前卿卿不知道孟巒還活着,藍藍就是他們家唯一的男兒,她不願藍藍忘祖,每夜都會給他講起家裡的事。可他畢竟是個孩子,不知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只要他提起孟家或自己本名,卿卿便會重重則罰他,因此他再也不敢在他人面前提起。
皇帝一面追封霍珏的生父爲武烈大將軍,一面卻阻止他的孩子冠以他的姓氏。在皇帝看來,霍珏只是霍煊與別人私通生的兒子,至於那個人是誰並不重要。
若非經歷過北邙山那些苦日子,卿卿還會抱着讓霍珏認祖歸宗的念頭,如今看來,若是捨棄他原本的身份姓名便能讓他富貴平安過這一生,真的很值。
第二日,董昭儀帶着女兒來皇后宮中請安,小公主上個月剛滿五歲,比霍珏小了三歲,霍珏卻要喚她一聲小姨。
小公主仗着自己的“長輩”身份,要霍珏陪自己玩兒,董昭儀給她使了個眼色,皇后瞧見道:“小孩子有他們自己的想法,隨他們去。”
霍珏在皇帝面前滿受寵愛,董昭儀怕女兒怠慢了霍珏,見皇后這樣說,她只能放任兩個孩子去了。
霍珏雖是做外甥的,可他有年長的氣度,對小公主予取予求。
卿卿從來都把霍珏當做是個小小的孩子,可當看到他和更小的孩子在一塊是,發現霍珏比她想象中長得更高,更懂事。
小公主也是個粉雕玉琢的人,對卿卿一口一個姐姐,甜膩可人。
董昭儀和皇后向來交好,但孟巒打聽來的消息確是董昭儀並不像她外表看起來那樣清心寡慾。後宮裡齷齪事多了去,誰都有可能是劊子手。而董昭儀就是替皇后舉刀的人。
合歡公主是皇帝最小的一個孩子,董昭儀母子所受恩寵在後宮也是獨一份。
正在皇后和董昭儀談笑時,一個小黃門奔跑着闖了進來:“皇后娘娘不好了!小爵爺掉進太液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