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大人,你看着山,像不像北邙山的輪廓?”
北邙山爲塞北第一山,其氣勢雄渾,非言語能形容。
霍遇一提點,董良也看了出來。
於是董良取下自己的銀袋,扣放在桌上,道:“千金難買王爺的心頭好,我用錢袋換你的荷包,借花獻佛。”
恩客賞賜原本是消香坊內再平常不過的一件事,但這小丫鬟懼於晉王在外的名聲,不敢收下。一旁陪酒的美人給她使了眼色,她才如蒙大恩叩謝二人。
“我看得出你對孟姑娘有喜愛在,當初又是何必呢。”董良自飲一杯,惋惜北邙山那早逝的小姑娘。
昨日如夢,霍遇一日偶然翻到莊周夢蝶的故事,竟也迷茫了起來,北邙山那些日子,究竟是夢幻還是現實?
現在想想,她不是非死不可,留着她,囚着她,禁錮着她,未嘗不好。
“一隻馴化不開的獵物而已,不配談喜愛。”
董良咋舌,霍遇這人看似多情,憐香惜玉,骨子裡比誰都無情。
卿卿午後夢魘,渾身冒着冷汗,她用涼水撲面,清醒過來,屋外無人守着,趿拉着繡鞋走去門外,遠遠就看到竹林裡幾個身影,好奇心驅使,她走入竹林裡,那宴客的主人自然是孟巒,另外一個玉冠錦服的公子有些面善,她卻想不起是誰。
正打算離開,孟巒喚道:“卿卿,還不來拜見太子殿下?”
北邙山與太子匆匆會面,始終不敢擡頭看,所以也沒記住太子的樣子。
太子和霍遇有那麼幾分像,但五官不若霍遇凌厲,柔和了許多,給人的感覺並不強勢。
“卿卿見過太子。”
太子一愣,董良幾人分明都說卿卿已死於晉王殿下,晉王箭法精準,可以百發百中,他的弓箭之下從未有漏網之魚,卿卿又怎麼會平安無事地站在這裡?
孟巒將自己是如何救出卿卿的解釋大略解釋一番,太子唏噓道:“孤還感慨紅顏薄命來着……如今既然無事,是萬幸。
卿卿見到太子就會想起霍遇來,太子問什麼她答什麼,而後就告退了。
太子前腳剛一走,謝雲棠就上門。每每謝雲棠都是直接去孟巒房中,也不要人提前通報,這次特地派人先給了消息,卿卿唸到謝雲棠上次因自己的緣故怪罪了孟巒,便親自去外頭接她。
謝雲棠和孟巒的關係,她隱約明白一點,卻不敢深想。
謝雲棠依舊是盛氣凌人的模樣,卻不惹人厭,她這般的天之驕女,天生就不該謙遜。
謝雲棠對這兄妹二人實在分不清改用什麼樣的態度去面對。
他們兄妹自小就被父親教育若是遇到孟家人,要盡全力去幫助,誰料她會把孟家公子關在井底三年,當他是自己的奴隸,一朝顛倒,原來她纔是應當終身爲奴的人。
她喜歡他,後來是愛他,於是想佔有他,讓他的身邊只有自己一個女人,他不喜歡她,她可以把他鎖在井底,可以強行和他承歡。她的執念深到可以被他利用。她不認爲自己有愧於孟巒,也不曾有愧於自己,只是愧對了父親自幼的教導,愧對了自己在祠堂給孟家人磕過的頭。
她模仿孟巒字跡寫信給卿卿,只是單純想弄清他們的關係,結果朝着不可理喻的方向發展,只能是她作繭自縛了。
卿卿見着謝雲棠,正欲給她行禮,謝雲棠冷言道:“不必了。”
這一路上卿卿不敢與她主動說話,怕刺激了她,後來是謝雲棠主動先開了口。
“你哥哥……他這些日子可有與誰單獨想出過?”
“太子剛剛來過。”
“他來做什麼……我是說,女子。”
卿卿也照實回答了:“無香姑娘常常拿書經去哥哥房中請教……”
“你好不容易找到自己兄長,就這麼放任別人佔用你們兄妹相處的時間?”
“……”卿卿會心一笑,“並不全這樣……有時候我也覺得無香姑娘來得太勤了,所以每次她來找哥哥,我都會在旁邊看着。”
謝雲棠鬆口氣,“你還不算蠢。”
卿卿才找到自己的兄長,心情得意,謝雲棠罵她什麼她都不會在意。
謝雲棠怕她真蠢,又道:“我有重要事要問你哥哥,你可別來打擾。”
謝雲棠眼看自己和霍遇的婚事逼近,宮裡已經開始召她去學妻德了,她等不到,只好自己跑來問孟巒。
“你到底要何時動手?”
“還不是好時機。”
謝雲棠怒掀起孟巒領口,道:“你不爲我想也要爲你妹妹着想,你以爲霍遇會放過卿卿麼?”
孟巒不着痕跡將她的柔荑覆在手中,十指交扣,“卿卿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以前是我沒有能力,可現在不同。”
“你不怕我爲了不嫁給霍遇,把她送上去?”
“怕,所以老早就握了你謝姑娘的命門了,我不會背叛你,你也無法背叛我。”
謝雲棠將自己的手從他指間抽回,冷靜道:“是我謝雲棠遇人不淑,偏偏看上你這薄倖郎。從今以後,我敬你是孟家人,你要我做什麼我都會做,以前種種,你就看在我父親的面子上放我一回吧。”
她喜歡的時候,可以是熱情的火,不喜歡的時候,就化作萬年不破的寒冰。
“我既然能一手成立消香坊,就能靠一己之力得到我想要的東西。你父親和他那些同受過孟家恩惠的人,是孟家走投無路時才用得到的。孟家如今,還不是走投無路的時候。”
謝雲棠不禁自嘲,他真是比天上的月亮還要高傲。若不是他這一份高傲,她也不會迷戀到這地步。
“近日晉王和皇后鬧得並不愉快,他自回京以來,從未去後宮請過安,早惹得皇后不快了。反倒是成王,早晚問安,又要娶皇后的外甥女,我着實有些擔心他表現太過,反而容易露出馬腳。”
“成王雖有心計,但欠了點膽識。皇后一介女流,做事也難免畏畏縮縮,要想扳道霍遇,還需一味猛藥。”
“什麼藥?”
“赫連一族早已不滿霍遇獨佔兵權,私下與他鬥了幾番皆失敗收場。每天十幾封彈劾霍遇的摺子,皇帝也只是貶他官職,你以爲憑什麼?”
“是陛下……”
他點到即止,謝雲棠卻已知會他深意,“你要請皇后出手。”
孟巒不可明言的笑意已表示了讚賞。
謝雲棠泄氣道:“你們孟家是上輩子拯救了蒼生麼?非但死不光,勢力遍佈各地,如今連皇后也拿捏得了。”
“你們鄴人祖輩還以虎皮爲衣與豺狼爲伍時,孟家已有聲望,代代相傳,所依靠的絕不是祖先福德。說起皇后,當年也是有一樁趣事,一個西域和尚路經孟府,討了碗水喝,走時候免費幫孟家算了一卦,說孟家會出一位皇后,當年我家中只有卿卿一個姑娘,父親哪捨得她入宮。如今一看,才知道這卦說得並不是卿卿,而是當年還是母親婢女的當今皇后。”
現任的皇后段氏年輕時遭土匪劫掠,遭當年還是個邊塞侯爺的皇帝所救,帶回府中做丫鬟。因她讀過詩書便被當時的大夫人赫連雪接入宮中教自己兒子漢學,段氏也是有手段之人,她意外得知了皇帝心繫一位漢女,便趁機走入皇帝眼簾,成爲寵姬,被封夫人。大鄴定都以後,皇帝力排衆議,立她爲後。
段氏沒有大家族依傍,孟巒出現,自然是巴着他爲自己肅清道路,成爲自己的後盾。
謝雲棠笑稱卿卿這回是揀着寶了,來得正是時候。
孟巒不語,若是她有福澤,斷然不會在北邙山受那麼多年的苦,只能說是苦盡甘來。
八月皇家祭祀,永安府嚴禁喧鬧,消香坊閉門三日,正好需要採購一批新的布料首飾,卿卿自告奮勇,帶着連翹和另外一個熟悉採購事宜的女管事一同出門採購了。
能擡着頭走在繁華的永安府街頭,是她一年前想也不敢想的事。
挑好布匹花色,路過一家書畫坊,卿卿想到孟巒的硯臺已磨損地不像樣子了,便讓連翹她們先找家茶館歇着,自己去書畫坊裡挑了一副新的硯臺。
剛一出門,街上傳來驚叫連連,她跑過去,只見一隻渾身黑色長毛的巨型犬站在街市中央,嚇得行街女子們花容失色。
有男兒回家拿起鐵鍬長矛要對付這“惡犬”,卿卿望見,忙跑了出去。
這不正是孟九麼?它怎會在街市中央?這毛長的,顯然許久沒有梳理過了。
那段和孟九在寒冬裡相依爲命的日子,是她在北邙山最輕鬆的時光。
孟九還認得她,一見她就停止了喊叫,溫順地任她撫順自己後背濃密的毛髮,任她把自己帶離人羣。
卿卿把它帶回了消香坊,給它洗了澡,又剪了毛髮,一想還要把它送回晉王府,便不情願。
若是在王府連給它剃毛的人都沒有,不如留在自己身邊。
孟九是隻羌狗,天生野性,屬於戰場,屬於荒原,將它困在永安府這建築繁密的地方,是一種禁錮。
孟九願和卿卿親近,喜歡她的氣味,腦袋埋在她懷裡不願走。
卿卿原本讓消香坊的管事送孟九回去,但孟九凶神惡煞的模樣實在嚇人,它太難與別人親近。卿卿沒了法子,只能找張面具蒙着臉,親自把他送到晉王府的門口。
出來迎接的是一個妙齡女郎,看樣貌打扮像是府中姬妾。
穆瓊帶孟九出街散步,雖是好意,但她所帶的馴狗師實在馴不了孟九,她去看胭脂的瞬間,孟九就跑丟了,王府的人正在滿城尋孟九,眼下孟九卻平安無事地被一個神秘公子送了回來,她察覺事有蹊蹺,便邀卿卿進屋去坐。
卿卿道:“家中還有事,需早些回去。”
馬車離開晉王府範圍內,連翹問她:“你不怕被晉王發現?”
“他的侍妾丟了孟九,瞞他還來不及,當然不會告訴他自己丟了晉王愛犬。”
卿卿回想着今日接待自己的晉王府侍妾模樣,覺得她有幾分眼熟,尤其是眉眼。入睡前洗罷臉路過鏡前,無意間一撇,心生詫異。她又自己擋住下半張臉,再看那眉眼,與那女子有七成像。
她心生出噁心,只願是自己看錯了。
霍遇這幾日都在沅山行宮參加祭祀大典,把孟九一隻巨犬交給穆瓊照看,穆瓊自然是怕的,如今丟了一次狗,只覺得快要窒息死去。好在孟九被平安無事地送了回來。她怕霍遇指責,便吩咐府裡下人瞞着此事,霍遇回來時一切都是風平浪靜的。
穆瓊爲他卸甲更衣,見他後頸上一道新的傷疤,擔憂道:“王爺怎麼受傷了?”
“下山時遇到幾個刺客,沒防被砍了一刀。”
“是什麼人……竟敢在天子腳下行兇?”
“前朝餘孽罷了,散兵遊勇,不成氣候。”
他自己是看不到那傷的,一刀砍下去的時候並無痛覺,只是去碰的時候會有些疼。
“這麼大的事怎麼一點消息都沒有呢……”
“成王一手操辦祭祀,卻出了這麼大的紕漏,自然得想辦法壓下來,否則前途不保。”
穆瓊一個女兒家沒見過這樣可怖的疤痕,不知道對行軍的男人來說這些傷都是家常便飯。
她焦急地叫來醫師,學了上藥包紮的手法,連霍遇都會稱讚她的用心。
霍遇受了傷不能飲酒,失了出去玩樂的興趣,便每日裡都和孟九廝混在一起,拿着蹴球逗孟九在院子裡跑來跑去。
皇帝因霍遇護駕有功賞了他幾西域進貢來的珠寶,霍遇看也不看就讓人送去了穆瓊屋中。
男人想要長久握住一個女人的心,還得時不時給些甜頭。
穆瓊身邊的丫鬟看了連誇她好福氣,府上其餘侍妾聽說此事也都前來揶揄穆瓊。
穆瓊不爭不搶,性格就像棉花一樣柔軟,府裡的侍妾雖記恨她獨得霍遇寵愛,但也討厭不起來她。
畢竟穆瓊在的時候,府裡風平浪靜的。
新的王妃年底就要入門,謝雲棠的脾氣整個永安府都知道,晉王府裡的人都是岌岌可危。
穆瓊看得通透,身爲女人,還是得仰仗着男人,富貴榮華是他給,合樂滿足是他給。
可抑鬱是他給,悲涼也是他給。
這就是女人的一生,雖無奈了些,若遇到一個對的男人,卻也幸福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