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騁領兵主動發起攻擊,在鹿林鏖戰三天三夜。
雙方各有損傷,都是奮死一搏,不遺餘力,也不見勝負。
孟華仲一方勝在人多和熟悉地形,而霍遇的玄鐵騎戰鬥力剽悍,又及時佈陣反擊,佔領高地,雙方勢均力敵。
鳴鼓聲、喊殺聲,充斥四野。
卿卿已不陌生戰場上的聲音,她當吃則吃,當睡則睡,安穩度日。
彷彿已經經歷過了更可怕的事,有屋檐遮陽避雨,能飽腹,能安睡,並沒有更糟糕。
唯一出乎意料的是她竟在這裡再次見到孟華沅。
時過境遷,倒也沒有生出什麼感慨來。孟華沅送來凝神湯藥,卿卿本能避過不喝。
孟華沅出聲輕笑,“卿卿也學聰明瞭。”
卿卿不知她前來用意,而孟華沅也不發一語,只是用一雙漂亮上揚的眼睛盯着她。
戰場上的鳴鼓聲傳來,不知到底是哪一方擊鼓,大約是休戰,鼓聲之後,突然靜謐。
孟華沅擡起茶碗,輕抿一口,任那苦澀的茶水潤過喉嚨,再輕咳一聲,方纔出聲問道:“晉王他……過得好麼?”
“他的袍澤弟兄慘死,右手險些廢掉,能否痊癒如今尚不知道,被人剝了皮,落了一身傷,九死一生,卻也活了下來,所以不能說是不好,卻也說不得好。”
“他那樣愛惜自己性命的人,是不會死的。”
“是啊。”
卿卿暗諷,再愛惜性命,若當初她將他拋下,任他毅力頑強也活不下來。
孟華沅眼裡存着柔和笑意,恍惚間,卿卿彷彿見到了曾經那個體貼溫柔的華伶。
“堂姐可是還記掛着他。”
“他那樣的男人,不是天生就該被女人記掛着嗎?身爲女子,不能愛他,便只能恨他,怎能捨得與他沒了關聯?可他太強大了,誰也無法得到他。”
“卿卿所見,王爺不過是太過自私。”
“你不懂他,他只是忠於自己……從不委曲求全。”
卿卿想到霍遇跪在自己腳下求自己的模樣,就覺得諷刺。
愛人之心原來可以矇蔽一個人的眼睛,叫她是非不分。
孟華沅突然側過頭看着卿卿,“卿卿便不愛他麼?”
“我怎會愛他!”卿卿怒道。
“你這般不假思索,反倒顯得心虛,卿卿。”
“我看你是愛他成癡了,不可理喻。”
她現在顧不得什麼長幼,不希望孟華沅將自己和霍遇扯上任何關係。
孟華沅不爲所動,只是柔和地笑,“他當年對卿卿,左右不過一個玩物,如今卻和卿卿同甘共苦,是造化弄人麼?”
卿卿厭煩回絕,“卿卿與晉王,隔着父兄之仇,隔着北邙山戰俘營的仇恨,莫說他從不曾對卿卿體貼相待,即便他待卿卿如謙潤郎君,卿卿依然視他爲敵。”
“是啊,怎麼就你這麼個不解風情的蠢丫頭和同生共死,若當時是我在他身旁,也會不顧一切救活他的。”
卿卿再也說不下去,孟華沅的愛幾近癡狂,喪失理智。
孟華沅還沉浸在過去那段郎情妾意的日子裡,這是走進兩個士兵,粗魯地將卿卿帶走。
卿卿被帶到孟華仲的主將帳中,她曾燒孟華仲的糧倉,孟華仲記着這個仇,給她的待遇如同階下囚,只是因她經歷過更糟糕的事,並不覺得受苦。
她心裡犯怵,警惕地看着孟華仲,他坐在几案之上低頭不知在看着什麼東西,片刻後擡頭,露出陰鬱的眼神。
“薛時安以重金換你,你可以走了。”
卿卿將信將疑,試探問道:“薛時安人呢?”
“侍衛會送你去見他。”
卿卿心裡起疑,若時安贖他,孟華仲定是獅子大開口,既然是大筆生意,時安又怎麼會不在?
押送她的侍衛已經上前,卻不爲她解開手銬腳鐐,一前一後將她帶走。將離開孟華仲視線時,他喊住:“慢着!你我爲同宗兄妹,有一事願你如實相告。當出你爲救豎賊霍遇燒我軍營,可知錯?”
“對錯我自己也不知……倒也想請堂兄替向叔父問一句,身爲同宗之人,當年從中作祟害我瑞安孟氏滿門自縊,他可知錯?”
孟華仲朝侍衛招收:“帶走她。”
押送卿卿的一共七八個侍衛,步行走向山下的方向,深夜行路難辨別東西南北,卿卿本能覺得這不是下山的路,走到半路,開口問侍衛:“我們何時才能到?”
“不知道,你走着便是了。”
她心越來越慌,一路聽着幾個侍衛談論家中長短,其中一人的老母下月月底過壽,邀請其餘幾人攜家帶口去參加。
他們只顧談着自己的話自己樂呵,全然不顧卿卿。
卿卿又問:“可否給我解開手銬腳鐐?”
一個高瘦侍衛回頭惡言:“到了自然給你解開。”
她的雙腕磨出細小的水泡,腳上越發沉重,更重要是,她已經能夠確定這不是下山的路。
她不知前路是什麼危險,在這條路上她嗅不到任何生機,幾乎是出自本能,扭頭撞開身後士兵向遠處跑去,她手腳接被桎梏,跑不了片刻就絆倒在地,其中一個暴躁脾氣的侍衛惡罵一聲,拔刀就要揮向她。
生死一瞬之際,一隻利箭乘風穿破那侍衛手腕,鐵刀落地,刀柄砸在卿卿腳上。
她下意識爬過去舉起那刀保護自己,幾道黑影從兩側灌木叢中飛速閃出,一時間又是一場混亂的惡鬥。
一個黑影向她靠近,拽住她手腕,那隻手冰涼的溫度是她萬分熟悉的,她正要喊出“時安”二字,刀光閃來。
來不及喊出小心,刀光太快,卿卿迅速做出決定,將時安推開,彷彿她註定該挨這一刀。
一切都在電光火石之間。
刀刃久久未揮下,她已忘了該如何呼吸和動彈,傻愣在原地,那方纔還向她揮刀之人,頭顱滾落在她腳下。
如妖鬼橫行的山風之中,霍遇一身黑甲,面目染了血,雙目近似赤紅,仿若要吞噬山中妖鬼。
霍遇夜帶三千精銳襲擊孟華仲軍營,給孟華仲造成重創。
孟華仲咽不下這口氣,但傷亡慘重,不能立即開戰,只得在軍營裡等得焦頭爛額。
他幾日夜不能寐,一閉眼想到的就是霍遇那張狂的臉,噙着笑若逗弄一隻寵物般對他說道:“給你幾天時間好好搓搓背,咱們剝皮也得講個乾淨。”
他發誓,勢要擒此豎子,割下他的舌頭要他自己嚼了吃。
而這夜除了重創孟華仲的軍隊,霍遇還捎帶着收穫了些別的。
孟華仲那草包捉走卿卿,他便捉來孟華沅,要他也嚐嚐被威脅的滋味。
關於孟華沅這個人,對他而言已是許久之前的記憶。
卿卿打完洗衣的水,提着沉沉的水桶搖擺着回洗衣房經過巨大榕樹下時,一顆石子雜種腦袋,她四處張望,最後目標鎖定在樹上。
霍遇一腳踩着樹枝,一腳輕鬆下垂,右手握着幾顆石子練習敏捷度。
她氣惱不過,低頭撿起石子,也朝他扔過去。
他右手竟準確無誤地抓住飛速向自己飛來的石子。
卿卿皺眉,“你的手好了?”
“好了個七七八八,爺的手好了你怎麼這麼不高興?”
“你的手好了我爲何要高興?”
她提起水桶繼續跌跌撞撞地走,霍遇嘆息一聲:“不討喜的丫頭。”
他雙臂纏繞樹枝,再放下左手由右手單獨抓握樹枝,身體懸空,晃了一陣跳下樹來,跑上前奪過卿卿手上的水桶,“水都快灑光了。”
他只用右手,其實尚有些吃力,卻又裝作輕鬆模樣,讓卿卿相信他的手是真的痊癒。
卿卿進屋端來盛着髒衣服的木盆,霍遇跟進跟出,亦步亦趨。卿卿不耐煩回頭:“大戰在即,王爺身爲主將爲何如此清閒?”
“你以爲行軍打仗是要時時刻刻緊繃着的?就算是彎弓繃得太緊也會斷開,爺一個凡夫俗子,韌勁不行。”
卿卿忙着洗衣,不搭理他,她坐在小板凳上埋頭搓洗髒衣,因長髮礙事,便用布巾綁起,露出潔白的後頸和她的蝴蝶印,還有衣領處的兩枚補丁。
霍遇憶起當初他在永安府慎刑司時,她剛剛被冊封爲郡主,前來見他,身上是華貴的錦裘雲緞,妝發精緻,和現在的她判若兩人。
與他在一起的日子,她只能穿帶補丁的衣服,只能用粗糙布巾裹發,實在可惜了美貌胚子。
等回了永安城,他要把永安所有的好看衣物都買下來給她。
她手裡洗的是一件貼身小衣,不想被霍遇看見,盼着他趕緊走開,但這人故意裝作沒眼力見,賴在這裡就是不走。
“薛時安呢?怎麼不陪在你身邊?也不怕爺把你再拐走。”
卿卿不願和他搭話,霍遇便揪開她頭髮上的髮帶,故意挑釁。
卿卿在他這裡積攢了太多脾氣,再難以忍受這些幼稚的行爲,端起洗衣的木盆,潑向他。
霍遇迅速躲開,滿盆污水一滴不沾身,全都落在了孟九身上。
孟九瞬間變成落水狗,衝着卿卿喊叫。
霍遇站在一旁看着笑話,還不斷慫恿:“孟九去咬她!”
孟九反衝向霍遇,龐大的體格撞向霍遇,把霍遇撞倒在地上,霍遇拽着它的毛把它扔向一旁,“爺還未見過這麼囂張的叛徒!”
孟九跑過來蹭卿卿的裙角,卿卿道:“你髒死了。”正好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她便打算在陽光下給孟九洗個澡。
“王爺,您跑個腿兒,打點清水來。”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王爺,您去尋把乾淨的刷子吧,刷頭的毛要細膩一些,但不能太軟。”
她吩咐不斷,霍遇卻樂此不疲,他幾趟來回,頭上滲出汗珠,別說孟九需要洗澡,他也需要。
“卿卿何時也替爺洗一回澡?”
“你按住孟九,別叫它晃來晃去。”
霍遇拍了把孟九,“穩着點,別動來動去。”
“誰教你打他了?”
“爺的狗爺愛怎麼教,是爺的事。”
卿卿聽完這話,甩下臉子,撒手不幹了。
“你的狗你自己管。”
“卿卿生氣的時候雙眼一瞪,真像孟九。”
卿卿握拳咬牙,盯了他一會兒,這次直接端起孟九的洗澡水,毫不手軟潑向霍遇。
帶着點腥臭的水給了他一個響亮的巴掌,霍遇好久才緩過來,可睜眼看,這四下還哪有她的人影?
他擡起袖管擦了把臉,想氣怒大罵,卻只是無奈地笑着搖頭,孟九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地看着他,霍遇踹了把孟九屁股,“你是不是也覺得她太沒教養了?”
孟九這次汪汪叫了兩聲。
霍遇僥倖地想,幸好狗不會說話,要不照着孟九這性子,現在已經他剛纔說過的話都說給卿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