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場位於兩座大山之間的開闊平川處,風一吹,像要把腳下黃土地連根掀起,對鄴人來說這等大風已習以爲常,對卿卿而言也是。
霍遇站在高臺上,風愈嘶吼,他反而愈堅毅,如疾鬆勁柏,立於高處巋然不動。
哈爾日叫士兵押着卿卿上高臺,越往高處走,越是寒冷。
木頭搭建的射臺樓梯有些搖晃,卿卿要扶着扶手,小步纔敢上前。
見她過來,霍遇身邊幾個正在商討事情的臣子停下,向霍遇行禮告退。卿卿惶恐自己到來打擾了他們談話,怕霍遇遷怒,她不敢上前,霍遇微微旋過身子,面朝獵場。卿卿對上他的目光,卻因大風吹得她眼眶發紅。
靜了半刻,旁人都不敢言,霍遇伸手將她頭上的簪子拆下來,沒了桎梏的長髮在風裡瘋狂舞蹈。
那根釵子是出門時桃花給挑的,說是大紅的衣服太豔,得用素一點的飾品壓一壓,於是選了根黑色的桃木簪給她綰髮。
她們都說她是孃胎出來的美人胚子,受了這麼多年苦,一頭秀髮仍又細又密,綢子一樣亮,蠶絲一樣順。
烏黑的發襯得她五官更明豔,首當其衝是那一雙眼睛。
她的眼睛還很簡單,你不知道那一雙眼會發展成什麼模樣,可能是狐狸精的眼,也可能是位端方良家。她年紀還很小,未來的路應很長。
霍遇從她身後攬她入胸膛,讓她完全呆在懷裡,才察覺她只有小小一隻,個頭將將到他肩上。
“這等尤物,本王還想等你長大吶。”
他默默抱了卿卿一會兒,吩咐身旁的一個黑麪將軍,“帶她下去吧。”
無能爲力,是大多數人對自己命運的態度,早在來到北邙山這一天命運就交在了別人的手上。
卿卿今天真正明白了,弱者是沒有選擇的權利,她被選擇來到這個地方,被選擇來到霍遇身旁,她唯一的權利是接受這有些悲哀的命運。
她從前會告訴藍藍,北邙山可憐人有許多,他們不是最可憐的,可到這一刻,她無法再從別人的命運裡找慰藉。
她還是恨這命的,誰不樂意一輩子活在錦繡窩裡?再退一步,未必要富貴榮華伴此生,平安是最簡單的奢求。
黑麪侍衛帶她下了射臺,來到獵場中,她被森嚴的甲兵包圍,四顧茫然,望向射臺高處,霍遇從哈爾日手上接過弓箭。
他今日未穿甲冑,也未穿射服,藏青色常服外是一件玄黑的大氅,頗有些肅穆。
不知道是黑色襯得他冷酷,還是他讓黑色變得寒冷。
他的樣子很好記,說到底是俊朗的,大概閻王爺就長了那樣一張臉,才能騙得無數人身往地獄。
她不會叫自己忘記這張臉,無論是投胎輪迴還是化身孤魂,她要找對仇人。
黑麪侍衛將她鬆開,“王爺的老規矩,你躲得過所有箭,就能活着出去。”
“這位大哥可能行個方便,告知我瑞安城的方向?”
侍衛一愣,心想她是想朝着故土的方向離去。
他指向東南方向,卿卿道:“謝過大哥了。”
將死之人他見得多了,卿卿不過是其中一種,沒什麼特別,如果非說特別,不過是長得美了一些,又是個豆蔻年華的少女,有心之人都會惋惜。
再惋惜,也不過別人生死,眨眼就忘。
卿卿朝着這個侍衛指着的方向跪下,磕了三個頭,她遲遲不肯起,黑臉侍衛不耐煩道:“快些,王爺早晨還得去軍營。”
不想卿卿突然大喊,“爹,娘!來世我不要再做孟家的女兒了!”
她說罷,迅速起身,朝着與瑞安城相悖的方向,頭也不回地狂奔。
在場的所有士兵都記着這一天裡那個紅衣少女在風裡面飛舞的烏髮。
面對死亡,鮮少有人能做到不狼狽。她飛起來的髮絲衣袂都在抗拒着死亡,再美的女孩兒,在死亡面前都是失色的。
死亡的力量太強大,足以吞噬一切人間殊色。
箭筒共五支箭,但今天風太大了,前幾支箭都歪歪扭扭落在她的腳邊,霍遇越是射不中,越是急迫地想要射中,終於第四支箭射出去,比風更快更狠,穿過她的胸膛。
卿卿踉蹌幾步,向前倒去。
她不願意留在這地方,即便已經倒下,仍在泥土地裡向前爬去。
第五支箭,最終落在她身側。
而她這短短一生,最終還是留在了北邙山。
她也許會被一把火焚化,也許會被扔在亂葬崗,任禿鷹啃噬她的骨肉,但這些,都和她無關了。
哈爾日被派下來收屍,他對黑臉侍衛道:“霍騁,處理了這件事,你可得王爺信任了啊。”
霍騁冷漠道:“這種髒活我不想和你爭風頭。”
霍騁翻過卿卿身子,試探了她的氣息,道:“斷氣了。”
哈爾日皺眉,這姑娘,平時看起來仙女一樣,看來仙女的死相也不好,她的眼淚落在土裡面,面部沾滿泥土,頭髮亂糊了一臉,總之是不好看的。
霍騁問:“王爺什麼意思?”
“帶鷹棲嶺火葬了。王爺憐香惜玉,必不捨得她屍身毀掉,不如火葬了清清靜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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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對付匈奴分西北兩線,考慮到和西域諸國的關係,由霍遇領十萬騎兵沿河西而上,再深入匈奴腹地,另一條沿邙關至燕然山北上突進的線路主帥遲遲未定,朝中推舉了許多人選,皆被霍遇否決。
董良從西域回來後,便一直在北邙山監督霍遇,他本是奉朝堂之命,但又和霍遇私交太深,實在兩面爲難。
朝中每天三封加急函傳來,要麼是叫他催促霍遇定人選,要麼是要他泄露出霍遇的意思。
眼看出徵在即,北進主將一位仍然空懸,董良替霍遇急得焦頭爛額的,在帳篷裡踱步了一個時辰,晃得霍遇煩心,他抽出劍,架在董良脖子上:“你再走走試試。”
董良伸出兩根手指,穩住劍刃輕輕挪開身子,“哈哈,不是替你着急嗎。再說朝中有規定,撫臣代表的陛下,你怎麼能拿劍對我呢?”
霍遇一一早晨把這幾日朝廷寄來的信函全都看過了,他嗤笑道:“這些人還真是,要是再能從朝中找出一個比爺我更會打仗的人,寫這些東西還比較有用。”
董良勸道:“他們不也是擔心嗎?話說你今個兒早晨怎麼啦?平日裡可不見你有這心思看這些信函。”
不止信函,皇帝這幾日下的聖諭他都翻出來看了許多遍。
霍遇扔下手中的摺子,“殺人了。”
董良道:“那不很正常?”
何時他救人才不正常。當然董良沒有想到他殺的是誰,也沒想到他會殺她。
晌午時哈爾日來彙報,說是沈璃去鷹棲嶺對着卿卿屍體哭了一頓,現已回府收拾行囊了。
董良突然反應:“你殺了她?”
霍遇一副“至於如此麼”的表情:“這種事你是不是也要上報朝廷?”
董良立馬嚴肅道:“當初是你自己讓全天下人都知道孟三姑娘跟了你,如今,這又是什麼意思?”
“效果不很好麼?”
朝中皆以爲霍遇癡迷美色,那些孟家舊時門客也按奈不住一個個露出尾巴,還打了遠在南疆的孟束一家的臉。
他用一個女子玩弄了所有人。
董良還在驚詫之中不得回神,霍遇從抽屜裡拿出一張寫字的木牌,丟在董良面前:“人選決定了。”
董良拿起木牌,見上面寫着“鄭永”二字。
“爲何是鄭永?此次出征事關重大,朝廷怕是不會讓一個漢人掛帥。”
若這次能把匈奴逐出漠南,那將是一件豐功偉績,雖說鄴人南下後爲民族同化採取了許多措施,但說到底,這是鄴人的朝廷,由一個外人佔據功勞,舊氏族們是萬萬不會同意的。
“你自己不也是個漢人?”
“你這是一意孤行。”
“不論才德血統,只要會打仗,就能坐穩這個位置。且此番北進的隊伍是我親自帶出來的,如果是外頭的人來,我的弟兄們不會信服。”
只論打仗來說,霍遇做的的確是正確的決定,董良正想着如何把霍遇的意思能更讓人接受地說給朝廷,卻聽他又道:“一個個老王八想搞死本王,等打完仗慢慢送他們進棺材。”
董良從霍遇帳子出來,立即叫軍中主簿過來將有關鄭永的功業翻出來整理,呈書給朝廷。他實則並不擔心鄭永無法領兵,霍遇雖自負,但有句話他說的沒錯,大鄴的朝廷再也找不出比他還會打仗的人。霍遇手下等着當將軍的人正排着隊呢,怎麼也輪不到外人插一腳進來。
前朝有孟家餵養食客,今朝有晉王慧眼識將才。霍遇身邊的人都是跟他大江南北從實戰裡走過來的,不論水戰還是陸戰,抑或荒野行軍,都有能獨當一面的人才。
霍遇知他手下人才濟濟,但多年來唯有這時舉薦鄭永,他有鋒芒,但還未盡露。他看似張狂,實則縝密,不想還未出師就被扣上結黨營私的帽子,畢竟他那幾個兄弟就是他用這罪名給對付掉的,他就算跌倒也不想和別人跌一個坑裡。
鄭永不當主將,霍遇不出徵,朝裡的臣子沒法子,把霍遇罵上個千遍萬遍,還是得答應。
鄭永接到聖諭,鬆了口氣。
他當年因父親不願自己從軍而從家中出走,如今雖然是做鄴人的主將,但保護的也是前祁的百姓,算是圓了心願。
出征前誓師是傳統,但霍遇的隊伍沒這個習慣。從前在草原上和其它遊牧部落打仗,都是走到哪兒打到哪兒,行軍打仗是他們的常態,不需要什麼決心,他的將士能奪江山,只爲一顆獲勝心。
出征前夜,也是沈璃要離開的日子,二人於射臺之上飲酒,正是十五月圓,他問沈璃:“可有詩興?”
沈璃放下酒盅,望月道:“故人初辭邙關月,舊歲傴僂前路長;故人今辭邙關月,把酒前程兩茫茫。”
“我已在江夏爲你備下宅子,你雲遊累了便可回去住幾日。”
“霍遇,你這人可真是……”沈璃無奈嗟嘆,他是壞到了骨子裡,但自己又不能恨他。
年幼時他在部落裡飽受欺負,有一日出走去祁人地界,結果更被一羣祁人男孩罵他是狗雜碎,將他圍攻,後來是霍遇出現,他那天把那羣孩子打得頭破血流的,自己臉上也掛了彩,卻還要安慰沈璃,說有一日要讓他光明正大的回家。
兒時戲言,沒想到他真的做到了。
沈璃也不知要和他說些什麼了,到最後,只能勸他:“路上保重,別太暴戾。”
他舉杯,卻不是朝着沈璃,沈璃見他眼裡已是蒙上醉意,就不再計較這些了。
“你也是,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