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薛時安說日暮之後有燈市,霍珏從一睜眼就開始期待。
年後很快就是正月十五,那時候纔是正兒八經的燈節,通常年前是不會有滿街花燈的。
洛川倒是每夜都燈花如晝,卿卿猜想薛時安是把永安府當做洛川了,才立了看燈的約定。
她並沒有霍珏那般期待,卻也理解一個孩子對滿街華燈的那種嚮往。她小的時候就常常央着哥哥帶她去看燈,尤其是滿城都點起燈火,在山上看好像天上的星星都落了下來。
她過了能夠無所顧忌憧憬,能夠放肆期待的年紀,明白了所有的希望背後都有代價。
她得空時會臨摹一些名畫,她小時候雖不樂意讀書,但身爲孟家的小姐,能言之時便開始耳濡目染接琴棋書畫的薰陶,畫是最直觀的表達方法,等她學會握筆的時候,母親就爲她請了當時已隱世的書畫大家司徒青教她作畫,因司徒青師門有規定,一代人只能收一個弟子,司徒青當時已有弟子沈璃,因卿卿確實有天賦,又是孟家千金,司徒青便令自己的徒兒收了卿卿做徒弟。
司徒青年輕時以在竹簡上繪製百姓和樂安居的生活聞名,在經過戰亂摧殘之後,百姓無不向往司徒青畫中生活,畫壇更將司徒青推崇至前無古人的高位。
可是因爲連年的戰亂,大家早已不知司徒青去向,有人說是他不忍筆下的生活被硝煙籠蓋,避世隱居,去了,近年坊間也有稱是司徒青近作的畫作,真假難辨。
總之,司徒青的畫已不僅僅用金錢來衡量,在崇拜他的人心中,他是大同盛世的化身,是畫魂現世。
卿卿這個司徒青徒孫的身份是不爲人知的,作爲得到司徒青首肯的孩子,她的水平也不會差,做不到畫魂,可將一事物臨摹地惟妙惟肖不在畫下。
她那時被霍遇逼着畫了許多淫穢的東西,雖不情願,可也練習了畫技,消遣時光。
霍珏終於熬到了薛時安到來,他早早就穿好衣服,今天雖然無雪無風,但永安府天氣乾冷,他在屋裡就穿上了棉襖棉靴,只等薛時安一來就奔向他。
卿卿聽到院子裡的動靜,忙出門問道:“你們就這麼走了麼?”
薛時安道:“街上已布好了人手,不會有事的。”
她道:“等我片刻。”
說罷,自己跑進屋裡,胡亂披了件衣服就出去了,“陛下讓我照顧他,我怎能讓他離開我視線,我還是隨你們一同去。”
薛時安默然一笑,卿卿因自己出言反悔,不敢看他,只好盯着霍珏,將他教訓一頓來緩解自己的尷尬。
此時日色未落,街上只有酒家門前零星幾點燈火。
薛時安在酒樓點了水晶蒸糕、長生粥、七返糕,全是瑞安口味的食點,卿卿自然喜歡得很,霍珏卻嫌甜膩,不願多吃,卿卿瞪他一眼,他逼着自己嚥下去。
她看眼時安,“你怎麼不吃?”
問完覺得自己傻透了,他從來就不喜歡甜食。
她想起二人從前二人最後一起食糖餅,她蠻橫地不願和他共享,他自然也不稀罕。後來在戰俘營,糖餅已成奢侈品,每年過年才吃得到,想再與人分食,卻沒了那個機會。
爲彌補當年遺憾,她掰開一塊糖餅,給他遞去一半,“小時候不懂事,每次都要你讓我,這半塊糖餅就當給你賠禮道歉。”
“小姐授餅,豈能不食。”
他接過半塊糖餅,於脣齒間咀嚼,這糖餅甜得發膩,也不知爲何自己小時候會對一塊糖餅念念不忘,興許是因他從未得到一塊糖餅,自他懂事以來,就知道自己是罪人之後,是人下人,到了孟府之後,感念恩德,對那小小的、圓滾滾的、糯米糰子一樣的嬌嬌姑娘處處相讓、事事呵護。
她一日爲主,他則終身爲僕。
明明是過上了好日子,卿卿反倒覺得苦澀。以她髒污之軀,與他分食都怕髒了他的口。
但這些她無法向他人啓齒,況且,經歷過那個年代,能活下來已經是天賜福德。
她突然勸道,“時安,你不要再賭了。”
“不過怡情,家中的金子總要想辦法花出去。”
薛家是貨真價實坐擁金礦的,別說賭博,就算買下永安的賭坊也不在話下。
“賭坊裡那都是些什麼人……他們怎能配與你同桌而賭?”
她心裡把他當做了天下第一的大善人,生怕別人褻瀆他的名聲。
“那往後便不賭了。”
他隨口應道,顯得隨意,卿卿將信將疑。
出了酒樓,華燈升起,竟是滿城璀璨燈火,除了街市上,每家每舍前都掛着一盞花燈,五色斑斕。
霍珏已經看傻了眼,卿卿好奇道:“你是怎麼做到的?”
“不是跟你說過,我的金子沒地兒花麼?”
不知爲何這景象看得她熱淚盈眶,卻聽一旁突然來了一句:“想要讓你服氣,不得花點代價麼。”
她好氣又好笑,“你金子那麼多,給我花吧。”
“好,那我給你當賬房先生。”
卿卿又指向遠處投在高臺牆壁上的燈影:“你快看,那是不是一條龍?”
霍珏放眼望去,奈何身高小小,只能看見來去人羣。
薛時安蹲身下去,叫他坐在自己肩上,將他舉起來。
卿卿淡笑着,目光搜尋其它新奇的玩意兒,人羣中一個熟悉的身影閃過,她面色一僵,那身影忽然停下,也朝她的方向望了過來。
她頷首示意,過後扯着薛時安垂下的衣袖,“咱們換個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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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時安帶她與霍珏來到畫舫之上,畫舫在湖面緩緩前行,他們於頂層開窗,又點了火盆取暖。
這畫舫是薛時安私有,雖比不得他在洛川畫舫奢華,但一切俱全,應有盡有。
“方纔我在人羣中看到了沈先生。”
“沈璃?”
“是……我不知究竟那日是誰救得我……當時霍遇的箭射中我,我真以爲自己死了,只覺全無,後來打聽到沈璃在我被處理掉之前去見過我……可我不確定是不是他……若說霍遇身邊,會救我的人只有他了。”
“不會是他。沈璃是貪圖安逸的性子,不會爲你和霍遇作對,且他若是要將你送往呼延徹的方向,只是線路就得計劃許久。你二哥又怎會託信於他?便是霍遇隨便哪個侍衛,都比他更值得信任。”
“可當日最後和我相處的,是霍遇身邊兩個近侍,那可是他最信任的人,哈爾日是鄴人,霍騁又是他養大的,他們更沒可能是二哥的內應。”
“救你一命就當還孟家昔日恩德,而不論他是誰,他如今的正主是霍遇,要效忠的人也是霍遇,不知道他的身份反倒是對他的保護。”
薛時安一番說辭讓卿卿心裡的一塊大石落地,不論是誰,各司其位纔是最好的決定,若霍遇知道那人身份,以他喪心病狂的性子是不會放過那人的。倒不如讓他也認爲救下她一事是沈璃所爲,沈璃曾爲他們竊取不少情報,也是開國有功,他至少不會傷害沈璃。
想通這些,她嘆息,“時安,你怎麼這麼聰明呢?”
“天生的,羨慕不來。”
“……我若有你一半,就不會被人騙了。”
她意指當初被霍遇所玩弄一事,如今回想那時,恍如隔世,卻又近在眼前。她無法忘掉那些恥辱,也不會逼自己忘掉,那些記憶反倒提醒她往後學機靈點,遇事以理性,而非自亂陣腳。
他食指彎起用指節敲打她額頭,提點到:“吃一塹長一智,以後學聰明點。”
機關算盡後,才知單純的可貴。若非北邙山那樣封閉的環境,是養不出她這樣天真又帶點潑辣的性子。
薛時安見她自我寬慰的模樣,欣慰一笑,她要永遠這麼蠢下去,那些手上沾腥的事,他和她的兄長都會爲她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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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珏落水一案有了着落,主謀是後宮裡的一位夫人,也是鄴人世族送進宮來的女兒,家中有個兄長在朝任中書侍郎,父親也是扶鄴功臣,如今雖她父親不在朝爲官,兄長的侍郎職份在後宮裡並不算顯眼,但整個家族的勢力在永安府各處分散,靠山並不小覷。
後宮行禍可並不是件小事,那夫人被賜賭酒一杯,當着整個後宮的面癲狂而死,死相難看,令後宮人人心悸。
年夫人之死不過是皇帝打擊這些舊世族的第一步棋而已,這些門閥家族各有姻親往來,關係盤根錯節,都想分皇權一杯羹,而赫連家正是這些世族之首,是所有根結依附的那顆大樹。
年侍郎曾是太子侍讀,皇帝命太子去撫慰年侍郎。太子前腳剛走,一耄耋老者自屏風內走出來,皇帝道:“咱們繼續下棋。”
下到難解之處,皇帝皺着眉頭,“佟先生可將寡人的路給堵死了。”
佟伯道:“陛下憂國憂民,心思不在棋盤上。”
“能得老先生認可,寡人也算無愧於先朝。”
“陛下明德,是宣帝不可相比。”
“只恨天命有限,這幾個兒子無一成器的,寡人實在沒宣帝的福分。”
“宣帝福德在於無知百姓之苦,陛下明德在於知百姓何樂,豈能相提並論?”
“佟先生巧辯之能,卻不肯入朝爲寡人分憂國事,真是惋惜。”
前朝舊臣對皇帝多以畏懼之心,佟伯對他除了畏懼,卻多了一份敬重。他八十年浮塵,見了三代君王和太多人事,當今的這位皇帝雖也有暴虐之行,但比之前朝末代幾位亡國君,不可謂不勤勉於政。他雖是武人出身,但並不居武功而狂傲,反而謙遜若初蒙學子,勤懇政務,也肯放下身份地位與他請教先賢聖言,單單這一點,前朝僅光武、召文二帝可與之相比。
皇帝不必再落子,佟伯已經全勝。
他一子一子收回青銅棋盅,一邊問:“依先生之見,太子、成王、晉王三人,孰能成大器?”
“太子若水,潤澤萬物,成在不爭,敗也在不爭。成王若火,心有所想,必有所成,只是火勢難測,唯恐後患。”
“先生所言甚是啊……”佟伯唯獨沒提晉王,皇帝哂笑,“那老七呢?”
“晉王大器已成,然過猶不及。”
“佟先生知寡人之心……若天下還能有像先生知寡人心者,寡人不至於被扣上那麼多不相干的帽子。”
“陛下爲天下之主,唯獨能判奪陛下的,是天下蒼生。”
“今日聽先生一言,寡人寬慰。不求先生在史冊上美言,只求勿將那些莫須有的都加諸身上。”
帝王辛酸,非在其位者不可體會。
爲了這個位置,他曾做了太多的壞事,可歷經萬難坐上了這個位置的人,都是想做好事的。
他獨寵赫連雪,也獨對不住她,借赫連一族勢力將她的兒子扶上太子之位,如今太子背後所侍是這些貴族,他日掣肘太子的也必是今日扶持他之人,這是他霍家的江山,他不容任何他姓之人來覬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