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最開始的時候。誰也沒想到那麼多,敏君說了一通話,也就是瞧見了那邊的簾子微動,估摸着這會子過來探聽消息的人大致的身份歸屬,隨口說些旁敲側擊的意思。按着她的想法,這來人若是繁君尚寧兩個,自可憑藉這些話,分化心思,軟化態度,縱然不成也沒什麼;若是老太太、太太等派出來的丫鬟婆子,也能將三房的一些分歧弱點顯示在她們面前,不論她們去尋尚寧繁君還是暗自後悔自個動手太快也都隨她們去;若是其餘人等,略路示弱,也是沒什麼妨礙的。
因此,她也沒多理會究竟是什麼人,只是說了一通,瞟了一眼,竟是沒有多瞧第二眼。只說了一通後,再瞟了一眼,瞧着沒什麼動靜了,自己想着時辰也是不早。便站起身將兩個嬰孩重頭託付給奶孃丫鬟照看,自己便與甘棠一起回到了孟氏的屋子裡。
坐下來吃了一盞茶,略略說了兩句話,那邊的孟氏便是回來了。她臉頰微微有些發白,眉眼之間的也有些倦怠。但看到敏君的時候,她還是微微一笑,伸出手指頭輕輕彈了敏君額頭一下,拉着她親親熱熱坐在一側的榻上,笑着道:“越發懂事,曉得心疼孃的辛苦了。只是這般手段,略略有些稚嫩了些,老太太她們瞧見了,面上雖不說,但心裡只怕也有些不舒坦的。”
“便是娘在那裡撐到底,難道她們便心裡舒坦了不成?”敏君聽到孟氏提及王氏等人,脣角一撇,神情也不大好看:“娘,都鬧騰了這麼些事兒了。您心底也清楚,哪怕您做得再好,在她們眼裡也是討不得好的。既是如此,何必理會她們?面上全了禮數也就是了,沒得拿自個身子熬的道理。”
孟氏聽得敏君這麼說,倒是搖了搖頭,伸手輕輕拍了拍敏君的背,眉眼間略有些輕愁薄怨:“你呀,這性子若是不改,日後必定吃虧。這長輩爲尊。縱然百般不好,也得供着,奉着,沒的說因此而怨憤的道理。倒不是說什麼愚孝純孝之類的分別,只是你心裡若是存了什麼樣的念頭,面上做事兒總少不得透出一點半點來。倒不如自己心裡劃幾條線,只要不曾越過那幾條線,平日裡,就該照着最標準的孝心做。這般,不論自個,還是外頭人,瞧着都是覺得妥當的。”
說到這裡,她微微頓了頓,看着敏君若有所思地樣子,又是微微一笑,輕聲道:“這是其一,這其二,父母子女,原是血脈至親,只有斬不斷的血緣,沒有說不開的怨仇。這會子你瞅着你爹爹爲了我們一家十分冷淡太太、老太太。可人心思變,誰曉得下面會是變成什麼樣的?總要做得四平八穩,方纔能永葆太平。”
敏君聽得這話後,心裡一顫,倒是有些不敢看孟氏了,她垂着眼角,半日方纔輕聲道:“照着娘您的說法,爹爹難道就……”
“心裡曉得便是,用不着嘴上說出來。”孟氏看着敏君這會子醒悟過來,便脣角微微翹了翹,伸出手捂住敏君的嘴,柔聲細語道:“你要記得,這情分兩字,有的是長長的一輩子,有的是短短的一兩載,乃至幾個月、幾天。這雖然與人的性子有關,但這處事手腕卻更爲重要。若是爲人處事極高,待人和氣,做不到沒有絲毫可以挑剔的錯處,也要自己心底也覺得沒有錯處那地步。只要做到這樣,那麼,在這內宅大院裡頭,多半是能自保無礙的了。”
敏君聽了一通,心裡暗暗想了想,便知道這是孟氏的經驗之談了。先前,那碧痕與徐允謙自小兒起就是在一起,情分深厚,對她這個名義上是嫡妻正室的陌生人,自然淡漠的淡漠。排斥的排斥。偏生孟氏還是沒什麼孃家仗腰子的,自然不能如那些有靠山的嫡妻一般,或是喚了孃家人,或是直接下手,將碧痕給處置了。
如此,她再三思慮,瞅準了徐允謙的性子,便尋了處事謹慎不落人口舌,在管家、教養、性子等各方面都突出自己的賢惠溫柔,做低伏小。這一年年過去,哪怕徐允謙待碧痕情分深,到頭來,那管家的權限、相公的溫情等等,還不是漸漸靠向了孟氏。
想到這些,敏君再三思量,也只得點頭應是,但面對着孟氏,她嘴裡卻少不得要抱怨兩句:“這般做人,也着實辛苦。按照孃的說法,這竟待那些個人都是要如同待孩子一般,縱然生氣惱怒,也得強忍住心氣,好生照應。”
“救你說幾句話。也要作怪。”孟氏聽到敏君說是如同教養孩子一般處事,倒是樂了,用帕子掩住嘴笑了一回,方纔道:“哪裡需要待每個人都是如此,自然是少數的幾個便是了。就比如你說的孩子,自然只自個孩子是最重要的,哪裡能將旁人的孩子當做自個孩子一般的道理。”
敏君微微笑了笑,方想要說話,那外頭忽然一陣腳步聲響起,稍後,就有一道柔潤的聲音響起:“奶奶、姑娘。太太吩咐了幾樣點心吃食,令外頭的婆子送來。”
“那婆子已是回去了?”孟氏微微皺了皺眉,言辭冷淡,還透着一絲森然。外頭那丫鬟彷彿沒有聽出什麼異樣一般,只是脆生生地應了。見着如此,孟氏臉色越發冷淡,半晌纔是道:“既是如此,你便端進來吧。”
外頭的丫鬟聲音更柔潤了幾分,只應了一句,便有幾分嬌媚的意味。敏君手指頭微微一抖,只有些不自在。而邊上的甘棠等人,瞅着孟氏的神色不大對,又瞅着孟氏冷着臉擺手示意,便忙蹲了蹲身行了個禮,一個個退了下去。也就是這個時候,那邊簾子微動,一個青緞素衣,白綾裙的丫鬟低頭款款而入。
敏君瞅了她一眼,只覺烏髮入雲,粉頸微露,便是容貌平常,也得稱讚兩句。而後,她微微擡頭,露出一張秀氣溫潤的臉龐,竟不是別個,正是先前朱氏所賜的丫鬟素馨。敏君原便隱隱覺得有幾分異樣,瞧着是她,反倒漸漸鬆緩下來,自低頭吃茶,由着孟氏處置。
而另外一側的孟氏,此時已然是收斂起冷淡的神色,目光柔和,脣角微微翹起,彷彿是尋常的貴婦正是隨意處置什麼事般,淡淡着道:“東西就擱在那裡吧。這麼個時候,難爲太太還費心念着我們這些個小輩,真真是菩薩心腸。對了。我倒是忘了,太太派過來的那位嬤嬤,還與你說了什麼?”
那素馨低頭束手,眉眼柔和,彷彿是尋常的小家女子一般,連一絲逾越都沒有,偏生做得又甚是大氣舒緩,並無侷促不定的味道。此時開口細細說來,也是柔聲細語,清脆溫軟:“奶奶,那嬤嬤原是要到裡頭回話的,偏生後頭又有人喊着她的名字,說是太太有事兒吩咐她。這會子事兒也多,府裡總是一個個點兵將兒般忙了這事就得跑去做那事兒的,那嬤嬤瞅着我是見過的,便將東西遞給我,說是太太吩咐送來與奶奶的。這會子,奶奶雙身子,又是操勞了一通,竟是連藥湯也顧不得吃,只怕吃食上頭也有些忘了,便送了這些過來。”
敏君聽得這話,心裡哼了一聲,並不相信,但面上卻是要做好十分,聽得素馨提及朱氏的時候,便與孟氏一般都是起身站着聽了一通。可等得那姑娘歇一口氣,沒有再說下去的時候,敏君卻是微微一笑,坐在一側沒有再看那素馨一眼了。
“原是如此,虧的太太心思細膩,我倒是忘了這一茬兒。”孟氏笑着應了一聲,只令素馨在一側的腳凳上坐下說話,一面瞟了敏君一眼,方笑着道:“只怕這會子,那裡頭鬧騰得很,老太太、太太也沒吃的什麼黃湯辣水的,我到不好自專。你雖是太太的人,但這會子人人有事兒的,便暫且使你到廚子那裡說一聲,帶些精細點心等物送到那裡去,也算全了我的一點心意。你看可好?”
孟氏這話說得雖然輕巧自然,但內力的意思,卻頗爲深長的,她沒有說什麼別的話,就是將素馨的身份撥到朱氏那裡,與自己房裡沒什麼上下統屬的瓜葛的意思說了出來。那素馨聽得這話,臉色微微一編,卻也沒有上前來哭哭悽悽地磕頭認罪什麼的,反倒是勉強扯了扯嘴脣,輕聲推拒道:“太太既是將我撥到奶奶的屋子裡做事兒,奶奶分派什麼活與奴婢,奴婢便是要做什麼活的,哪裡敢挑三揀四,朝三暮四的……”
她隨口說了兩個成語,瞧着是口誤所致,但實際上卻是點出自己心中的歸屬是徐家三房,而不是朱氏。朱氏既是將她分派到三房,她便是會一心一意對待,不會改了又改,做個兩頭草的事兒。
孟氏察覺到這一點,倒是微微挑了挑眉頭,脣角翹起,柔聲道:“如此,那你便去做自個該做的事兒去。”對於素馨,孟氏心裡還是頗有些複雜的。這雖然是朱氏打發過來的丫鬟,但不論是容貌性情,針線說談,她這滿屋子的丫鬟除卻最出挑的幾個外,其餘的多有不及,若是自己調教的,自然是要重用的。只白白隔着,在這個要人做事兒的時候,也是可惜。偏生這卻是朱氏調過來的,第一個忠心便是過不了關,旁的再好也是枉然了。
也是出於這樣的念頭,孟氏冷了素馨好些時日,眼瞅着都沒什麼不妥當的,她便漸漸有些動搖了。今日素馨又是說得極爲穩妥的,孟氏聽了一通後,便略略露出一點意思,由着她去做一點事,權且看着。
那素馨也是極爲機靈的人,瞧出孟氏可有可無間的一絲意味後,她眼前微微一亮,忙就是應了話,笑着退了下去。敏君冷眼旁觀,也是沒發現什麼異樣,心裡略有些氣悶之餘,她輕輕哼了一聲。
“怎麼了?”孟氏聽得敏君這一聲,微微笑了笑,伸手彈了敏君額頭一下後,瞧着她皺眉,便又用大拇指輕輕揉捏着,口中猶是調笑道:“怎麼了?只這麼一個指甲片兒也是受不住,虧的是託身在這麼個大家子裡,若是讓你做那些小門小戶的姑娘,還不知道是怎麼叫苦連天呢。”
敏君嘴角抽了抽,伏在孟氏身上搓揉了一場,方纔歪着頭撲在那裡抓了食盒過來:“娘慣愛拿話堵着女兒的嘴。這會子啊,我也不吃那些堵人心的話,只吃那堵心人送來的點心,瞧着是不是能堵住我的嘴。”
這繞來繞去的一段話說出來,孟氏愣了一愣,待得回味出裡頭的意思後,正是想要斥罵兩句,那邊敏君已經打開食盒叫出聲來:“這是什麼!”說話間,敏君就是打翻了食盒,臉上驚魂未定,差點兒就是翻下來。
“怎麼了!”孟氏吃了一驚,忙就是扶起敏君,一面往那食盒看去,卻也只見雪白粉嫩的米糕摔得稀巴爛,另外彷彿有些紅色的什麼醬料飛濺出來,整個場面瞧着略有些亂糟糟的:“究竟瞧見了什麼?瞅着你的臉色,竟是極不好的東西。可怎麼瞧着,也是糕點醬料而已”
撐起身子,敏君的臉色略有些不好看,但心裡卻只有平靜的憤然。她之前的吃驚,其實絕大多數是借勢裝出來的,倒不是什麼真的——因爲食盒裡頭放的不是什麼別的東西,只是一段斷臂形狀的糕點,並一碟紅彤彤的醬料罷了。白的慘敗,紅的鮮紅,若是孟氏見了,說不定是要受驚的,可敏君在現代身爲蘇小涵的時候,什麼斷肢斷臂沒見過,也就是開頭受了一點驚嚇而已:“娘,以後那人送來的東西,你都讓人瞧了嚐了再看,您現下身子不好,若是在受了驚嚇,可是了不得了。”
聽得敏君這麼說來,孟氏再看了那地面上亂糟糟的場景,正是要應下來,那外頭便有丫鬟過來詢問:“奶奶,可是有什麼事兒吩咐?”
“沒什麼,姑娘不小心打翻了盒子,甘棠,你進來收拾一番。至於其他的,到廚子那裡弄些粥食小菜過來。太太送來的糕點雖好,可吃了一點後,倒覺得有些發膩。”孟氏與緊張看着自己的敏君點了點頭,輕聲安撫了兩句,許下諾言後,方纔令甘棠進來收拾,其餘的丫鬟各自做事去。
外頭的丫鬟輕聲應了一句,就是散去做事兒。只甘棠一個進來,瞧着地面上翻了的食盒,略路了吃了一驚,就忙蹲下身收綴。孟氏瞅了她一眼,見她一句話也不問,一個詞也沒有,便點了點頭道:“太太素來心細,想的也比旁人多幾分,姑娘不小心打翻了食盒,你自己收綴收綴就好,不要讓人知道了。”
聽得這話,甘棠應了一聲,她手腳輕快,又是慣常做事兒的人,不過一盞茶不到的時間,她也不知道使了什麼手段花樣兒,就是將那食盒收拾得如先前一般光鮮,至於那地面上,更是一塵不染,沒有什麼變化。
這個時候,外頭的丫鬟也是將敏君先前吩咐下去的東西都放在食盒裡提過來了。孟氏隨口應了一聲,就是讓她們進來擺飯:兩樣細粥,幾碟精細的小菜,樣樣都是細緻又好克化的。
脣角微微勾起一絲笑意,敏君神情柔和地勸着孟氏吃這個嘗那個,然後又是打發了丫鬟去問徐允謙的事兒,彷彿無事人一般,很是自然。孟氏見了,也是笑着稱讚兩句,再安撫說談幾句,倒是越發得和合。
一干丫鬟見了,也都是沒覺得有什麼出奇的。倒是最後的時候,孟氏令人重頭泡了一壺熱茶,說是要配着點心吃,她們方纔吃了一驚:今兒倒是奇了,太太難道還真的心疼奶奶不成?竟做了好點心過來,讓奶奶這般東西下肚,還是要吃點心。
只甘棠一個垂着臉沒說話,令一干丫鬟出去做事兒。到了最後,也是她親自過來收綴了那食盒,自己提着重頭送回到太太的屋子裡,還與那臉色略有些緊張的嬤嬤,留了幾句稱讚點心的好話兒。
“三奶奶,她真個吃了這、這點心?還說、說好吃?”那嬤嬤聽得這話,臉色越發得緊張,連話都說得有些結結巴巴起來:“甘棠姑娘,你可是沒聽錯?”
“怎麼聽錯了?”甘棠心中一想,倒是有些遲疑,可想着素日孟氏的爲人性子,又是安心下來,略略一想,就是笑道:“奶奶說了,這味兒雖然有些不同尋常,可也因爲這新奇兩字,她纔是覺得好呢。倒是姑娘,彷彿有些不大喜歡的樣子。”
這話一說,那嬤嬤彷彿見了鬼一般,緊緊拽着手沒說話,好是半日,方纔有點緩過神來,愣愣着道:“那就好,那就好。”可說着這話,她臉色卻極不好,惴惴然神不守舍的,瞧着甘棠也忍不住皺眉。
“太太的東西,奶奶就算不是十二分的喜歡,也會領了的。再說,這味兒好的上等糕點,奶奶更是要全都吃完,方纔不辜負了太太的心意。”這會子甘棠雖然沒察覺到十分,但看着這嬤嬤如此,她越發起了性子,故意着道:“要曉得,後來奶奶吃了一點旁的粥食,也還不忘這個,只念着要了熱茶,再吃那糕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