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這匪夷所思的事情。孟氏一時也是愣住了。若說這碧痕在酒中動了手腳好成其好事,她並不覺得這有多麼不可思議,但若說碧痕爲了懷孕爭寵,尋了個男人下種,她倒真有些不信:再如何,那是打小伺候徐允謙的丫鬟,心高氣傲的,怎麼會坐下那般離譜的事兒?
可看着徐允謙言之灼灼,滿臉鐵青的樣子,也不像是假的。這等事情原就是男子最難啓齒的,若非到了某個地步,都是打死也不會說的。況且,此時回想起來,當初自己知道碧痕身懷有孕,心裡多有些不舒服,可還是賢惠着安排,只是徐允謙對此很是冷淡——難道這事情還真的不成?
那碧痕可真是瘋了!
孟氏心裡想着,神色卻還帶着驚詫與猶疑,半晌過去,方纔低着頭裝好人道:“若真是如此,妾身原也不當說什麼的。只是到底事關重大。既是有了嫌疑,碧痕那裡也只得暫且委屈些,倒是那個小廝着實該好生套問出些東西。”
“這事,我原也不想說,便沒有多理會這兩個東西,若夫人有心,不妨善加安排,只是有些事卻不好流傳出去的。”徐允謙聽孟氏仍舊是心慈手軟的,心裡有些無奈,卻也不能多說什麼,只尋了個由頭將事情岔開來:“如若祖母、母親那裡問起這件事,就說那碧痕畏罪,竟有些瘋魔了,爲了子嗣起見,只得將她拘在牀榻之上,免得傷人又傷己。”
這話自然沒問題,孟氏也是作此想法的,當下點了點頭,暫且將心裡的冷意略略緩了去,自去伺候徐允謙不提。而此時,敏君坐在繁君的身側,卻是頗有些坐立不安。
先前她過來的時候,兩個小丫鬟在一側看着的,見着她來了,還起身回話:“三姑娘,四姑娘已經睡了去,只是不大安穩的樣子。”豈料。這話才說出口,那繁君便睜開眼睛,轉過頭看來:“是三姐姐來了?”
敏君遂上前來拉住她的手,與兩個丫頭使了個眼色,打發她們下去了,方自己坐在牀沿,脣角微微勾起一道弧度,輕聲細語道:“我來瞧瞧你怎麼樣了,今兒事也多,又是與你關係極深的,說不得你就要方寸大亂,連睡也睡不着的。現下一看,還真是應了我的心思。”說着這話,她仔細打量了繁君的神色變化,看着她雖然依舊臉色蒼白,但精神卻好些了,便又勸道:“你也不要太記掛深了,有些事兒,管得緊管得嚴,自己操心太過,卻不一定是好的。再者,咱們都是小輩,便說與長輩什麼話,他們聽不聽全在自個,我們又能如何?實話與你說,你我相處日久,雖性子不大合,我也不想你將自己陷下去。”
“姐姐,若是奶奶也受了這般罪,你能幹看着?”繁君臉色慘白,目光凝滯,慘淡的笑容讓敏君都有些糾結起來:這一個,是爲繁君看不透自個現下沒有資格插手這樣的事,縱然百般籌劃,說不得也是個陪葬的命;另一個卻有些惱怒,不管爲了什麼親情或是愛情,總歸要有極限與原則,三番五次爲了無可救藥的人犧牲自己,終究是不理智與悲劇性的,也不會有什麼好的結果。繁君若是想不到這些,自己還是省下一份心,腿的遠些更好。
也是想到這些,此時敏君由不得皺了皺眉頭,聲音也是略微透着些冷意:“什麼事受了這般罪?難道這些年樁樁件件的事兒,都是娘壓着姨娘做得不成?這人做錯了事,總歸要付出代價的,究竟什麼代價,只端看處置的人與被處置的人。你想想,姨娘做了那麼多錯事。若是再旁人家中會是什麼下場?也就是娘是個溫和的,若將她們的位置換一換,說不得我們娘倆早就在黃泉相見了呢?旁的我是不知道,當初,可真真是有人將我推下去的!”
此話一說,繁君渾身一顫,竟說不的話來。這件事,她也是曉得的,雖然府裡頭衆說紛紜,但暗地裡說起來,無不是指着碧痕來的,哪怕是自己,在受了毒打之後,也暗暗覺得這事情十有八九就是碧痕所做。只是她總不願想這件事,漸漸也就渾忘了,此時敏君一說,她方手指發顫,萎頓了下去。
看着繁君如此,敏君皺了皺眉,正是想要尋思說些什麼話拐過這個話題,忽然間那繁君彷彿瞬間下定了決心,咬牙道:“可這件事,遠不止是姨娘一個人做的。還有一個人、最起碼還有一個人暗地裡給我娘透氣,教唆着她做的。姐姐,你也曉得,姨娘神智不大清楚了,或許,那個人想這是一箭雙鵰的法子……”
“什麼!”敏君聽得臉色大變,嗖的站起身,死死盯着繁君,神色陰晴不定,半日,方纔重頭坐下。壓低了聲音道:“你說的可是真的?有什麼證據?那個人、又是哪個?是碧桃,還是春草?”她雖是這麼說着,但暗地裡卻又想起一個人來:素馨,先前那個素馨瞧這也是有些想頭的,或許,是她也不一定,既是能將碧痕除去,又能讓孟氏在悲痛之餘趁虛而入,更能讓碧桃春草兩個暗地裡背上嫌疑,日日被打壓。
如此,倒不是一箭雙鵰,竟是一石三鳥了。
心裡想着這些,敏君倒是覺得心裡頭越發得焦急起來,她盯着繁君,嚴肅而又極爲鄭重着道:“這事你可不能混說,卻不是干係這一個兩個,內情若是深了,說不得就會帶出一場風波來。”
繁君此時眼圈兒都是紅了,聽得敏君這麼說,卻是一邊狠狠地點頭,一面流淚道:“這事絕不是假的,先前姨娘身懷有孕,我也是心中害怕,總擔心這個,想着那個,雖不敢每每過去探望,卻是一日三遍讓伺候的小丫鬟叫過來仔細詢問,一日必定會跑一趟那屋子的。越是如此,我越覺得不對,姨娘不但每日忽而亢奮高興到不可自抑,忽而卻是摔東摔西地胡亂咒罵,有時候我都覺得她神智不清。可就是這麼個人,每日那兩個姨娘總會過來與她說話,日日奉承且不必說,竟然連着姨娘也說她們好,只、只有些人心思不好等,有一次還說要照着她們說的做。我仔細問過的,可她總搖頭說沒什麼沒什麼的。我心裡覺得不對,連這幾日都擔心,但眼見着沒事兒出來,也就當她胡亂說的。可現在想想,這不是明擺着的事,必定有人唆使,方纔有這樣的事!”
雖然繁君說的不無道理,但這事情關係也大,又是這麼個時候這麼個情況,敏君自然不敢輕信,當下將這件事情記在心中,自己取來隨身帶着的帕子將繁君的眼淚一一拭去了,輕聲勸慰道:“這事,我不過一個小輩,做不得十分的主。但姨娘身懷有孕,哪怕看在這一點上,爹爹孃也都不會慢待她的,你也不要太過憂心。俗語道紙是包不住火的,任是做得多麼天衣無縫,善惡到頭誰也逃不過,終歸是要一清二楚的。事情我會打聽,若是着實沒法子,也只得說與娘來處置,你看可好?”
“姐姐做的事,我自然信服,不然也不敢將這個事情說出來的。”繁君抽泣了兩聲,勉強壓住哭泣的心念,垂着頭輕聲道。她並不是那等不知道世情的人,曉得空口白話,又是這麼個情景,自然是做不得準的。何況,哪怕敏君信了自個,她也只比自己大一歲,做的事情到底不多,就算真真查出什麼來,最終還得說與孟氏處置的。
而孟氏,經了這麼一樁事,對自個生母只會越發厭憎,哪裡會有旁的可能?想到這些,繁君一時也是覺得有些黯然,可對着敏君,她還是勉強笑了笑,說了兩句話,方纔漸漸合攏雙眼,裝着漸漸不支要睡去了。
“繁君、繁君……”敏君喚了兩聲,看着她雙眼合攏,神色也平靜下來,只是睫毛仍舊有些顫抖,略略一想,也估摸出她不願再說什麼的心思,便也裝作沒看出什麼來,將那紗被重頭蓋在繁君的身上,自己起身走了出去——外頭那兩個小丫頭都還候着呢。
“你們兩個倒是細緻的,曉得守在門前,眼下四姑娘又是睡了,你們進去好生陪着,若是要茶要水,都得仔細些。若是做得好,我便回了母親,與你們個賞。”敏君吩咐了兩句,看着她們都是低聲應下,便點了點頭,隨手抓了一把小銀錁子塞到其中一個各自略高的丫鬟手中:“這個,你們就分了。”
兩個小丫頭再想不得有這麼樣的意外之喜,當下臉上都露出點笑意,一雙雙眼睛也略有些亮了起來:這府裡頭的小丫頭不比大丫鬟,或是才進府的,或是纔買進來的,做的活兒辛苦,月錢也不大多,也是因此,敏君若是看着面生並是個小丫頭,便多有抓一把銀錁子當見面禮。
畢竟,這一把說着多,其實敏君的手掌小,也不過三四個罷了,且小丫頭的時候相處得好,日後一個個大了,或是挑了當大丫鬟,或是散入各房之中,這貧賤時候的一點交情或許還是打開局面的一個好法子呢。
由此,敏君樂得費些小錢,以作後來之用,哪怕這些都不中用,自己也有一點子名聲能平白賺過來的。此時,也就是照着這個法子做的。誰曾想,那兩個小丫頭卻也都存了一點心的,平素不過看到屋子裡的爭鬥,不敢多嘴,此時看着手上的銀錢,到底人小易受感動,只一點見面禮的打賞,卻讓她們兩個對視一眼,高個的那個就說出先前看到的一件事兒:“姑娘溫柔憫下,奴婢兩個真真是無以爲報。只是有一件事,許是與今日的事有些關聯,只是我們先前害怕,總不敢說出來……”
“有關今日的事?”敏君聞言微微一愣,原本有些擡起來預備離去的步子也是停頓下來,霍然轉過身子,心裡隱隱有些猜測:“到底是什麼事?你們快細細說來,不論如何,母親與我必定會護着你們,定不然你們吃虧出事!”
兩人聽了這話後,越發得下定了決心,當下就將這事情一一說了出來,只是她們說的人,既不是碧桃春草,也不是素馨,竟是敏君早已拋到腦後的一個人——春珠!
事情是這樣的,這兩個丫鬟原是做粗活的,先前也曾與春珠相處過一段日子,原也比旁人更熟悉她一點,這些日子因着做活勤快周到,便被挑上來做細活,日日不過是聽屋子裡的大丫鬟分派。有一日被甘珠打發去與外頭的徐允謙送飯,兩個小丫鬟頭一回坐車,很是覺得新奇,又是年幼愛熱鬧的,越發挑着窗簾東看西看,就在那時候,看到了春珠和一個小廝打扮的男子在徐家大宅外頭的巷子里拉扯不斷,彷彿在爭論着什麼事情。
她們原也沒在意這個,只是覺得這三房的奶奶真是好性,竟沒有對這個春珠下了死手,只是打發出去罷了。沒想到回去後吃了飯,歇息了好長一段時間,又有了新差事,被打發去給三個姨娘送東西。
這碧桃、春草也就罷了,一個不過挑剔幾句就懶懶着打發她們去了,另一個笑着應了又說了幾句溫柔話,她們隨着說兩句,也都和氣,還給了點賞錢兒。只最後一個碧痕,她們前幾次過來也是留了一點心眼,沒想着提心吊膽的過去,那碧痕竟是笑嘻嘻的應了,彷彿有什麼多大的好事一般。
兩人心裡納罕,卻也沒說什麼,畢竟誰也不能說這碧痕沒個心情好的時候,沒曾想,就在她們走到離着不遠的小花園裡坐着喘了幾口氣,就看到那碧痕出來,沒多久先前與春珠撕扯不清的那個小廝也是來了,這兩個鬼鬼祟祟說了一通話,方纔各自散去。
“臨走的時候,我們還瞧見碧痕姨娘手中多了一個紙包,而那小廝也得了一個碧綠通透的鐲子……”兩人末了,還添了一句話,只是低着頭,臉色略略有些不自在:她們雖然還小,可在這大宅院裡總歸是聽過兩三句話的,且這明擺就是陰私事,越發是有些不同。
敏君聽了這麼一通話,深深呼吸兩聲,暫且將那些複雜的情緒壓下去,輕聲勸慰了兩句,細細問了名字由來——這兩個丫鬟都是外頭採買進來的,一個喚名小杏,一個喚名小歡。她保證必定會好生報答兩個人,又敲打幾句話,看着她們大概不敢與旁人多說,方纔將自己掛在外頭的荷包解下,算賞了兩人。
這小杏小歡看得着敏君說話也好,行事更是利索,便聽了這樣的話,也不過臉色略略有些變化罷了,竟是個極會做事說話的,當下也是心頭震懾,滿口應下後,就趕着回去伺候繁君去了。
獨獨敏君一個人,一面心裡想着事,一面看着孟氏與徐允謙呆着的裡屋方向,想了半日,方纔轉過一道彎,走回到那個裡屋的前頭,高聲道:“爹爹,娘,女兒身子略有些不爽利,想着先回去睡一會,可是能先告退?”
那裡屋只有些微動靜響聲,半晌後,那孟氏方纔打起簾子走了出來,她上下打量了敏君幾眼,看着精神比之前略略差了些,臉色卻還好,倒是放鬆了些,拉着她到了裡頭,一面問道:“可是頭疼?有沒有什麼旁的異狀?”一邊的徐允謙聽了這話,也是走了過來伸出手摸了摸敏君的額頭。
“爹爹,娘,女兒不過這一會經的事情多了,便有些不自在罷了,哪裡就這麼容易生病的。”敏君看着孟氏對徐允謙的神色不似先前一般,略微透着些疏離,雖然不清楚裡頭髮生了什麼緣故,但也猜出大概這徐允謙這般對待碧痕,應該有什麼不能與自個說的原因。再想想先前那兩個丫頭說的話,紙包、鐲子、小廝,說不得是什麼*藥啊,或者看徐允謙對碧痕肚子裡的孩子這般冷淡厭棄,他懷疑那不是自己的骨肉?
敏君抿了抿脣,也將徐允謙對待碧痕一事暫且擱下,重頭將先前對徐允謙的情緒搬了回來——若真是這兩個緣故,這徐允謙能憋到現在,也算難得的了。
“胡說,你自小身子就不大好,還老愛逞強,這小病症可不是玩笑的,也得早些治了方好。若是你硬撐着,熬到後頭還不是自個受罪,日後但凡身子不適,都不可輕忽了去。”孟氏看着敏君如此輕忽,皺了皺眉,仍舊不大放心,當下斥責了兩句,便要她回去好生在屋子裡躺着,等一會便有大夫過去診脈。
原本就沒什麼病,敏君自然想要推辭的,沒想着這話還沒的說,那邊徐允謙就拿話封住了她張口推辭的慾望:“你母親說得極是,你也是讀過書的,扁鵲的典故,你可是曉得的,諱疾忌醫,原就是愚鈍之輩的想頭。難道你還讓我們兩個擔心你不成?”
“女兒曉得了。”聽得這話,敏君也是無可奈何,只得應了,心裡頭卻是另有一番盤算,就在這時候,外頭忽然有丫鬟通稟道:“珍鶯姐姐來了。”
這珍鶯原是老太太身邊得力的丫鬟,屋子裡的三人聽了,自然不敢怠慢,忙就命人請進來。當下只見那簾子一挑,一個身量高挑,鴨蛋臉的姑娘款款跨入屋子裡,她穿着深藍比甲,淺青衫裙,一色洗練水淨,顯得乾淨爽利。此時她看着屋子裡的三人,忙就是行了禮,笑着回道:“三爺,三奶奶,三姑娘,老太太在屋子裡,說是請三位過去說話兒。”
“些許小事,一個小丫鬟過來說一聲也就罷了,何必累得你跑這一趟。”孟氏笑着回了一句話,一面與徐允謙並繁君使眼色,一面猶自笑着打探:“可不知道老太太什麼事,這麼個時候讓我們過去。你素來在老太太面前是個有臉面的,可是要透露一二,免得我們過去了,沒皮沒眼地倒不曉得說錯了話。”
“奶奶這般說,奴婢竟是不能回了。”那珍鶯聽得這話,再看看猶自穩當坐着的三人,少不得略略提點了兩句,道:“這事,奴婢也不好說,只是聽聞老太太曉得碧痕姨娘的事,摔了個碗,立時請了大太太過去……”
聽得這話,不但敏君眼前一亮,便是孟氏徐允謙也都頗有些驚喜與猶疑:看老太太的意思,似乎因爲這件事對太太頗爲不滿,這也算略略減了他們的壓力。可這碧痕雖是家生子,但到底不是太太所賜,怎麼老太太會遷怒到太太身上?
心裡這麼想着,但三人也不敢再耽擱下去,立時打理一番,也沒帶什麼丫鬟,便與珍鶯一道兒往老太太的屋子走去。
這一路上,四個人都走得極快,沒耽擱多少時間,便到了老太太的屋子。外頭的丫鬟也是曉得今日出了大事,連平素的嬉皮笑臉也沒了,只匆匆通稟了一聲,聽得裡頭的人說請,忙就是打起簾子請四個人進來。
看得這等場面,徐允謙、孟氏並敏君都是心中暗暗存了一點驚疑,待得進去後,卻發現屋子裡的人都還帶着一點善意,連老太太看着他們的眼神,也多是溫存着的。這若是其他三房的人,或許還會感動,但徐允謙三個素日裡只有被編排斥責的,如何會輕易放下戒心,當下行了禮,便坐在一側,沒再多說一個字。
就是孟氏,先前過來的時候已經在肚子醞釀了好些話,此時也是一個字不說,一個眼神不露,彷彿就沒經過什麼事一般,依舊是如往常般的低調。
老太太看得他們如此,說了兩句話,倒頭還是皺着眉道:“你們也不必瞞我這個老太婆了,這府裡頭都傳遍了的事,我會不曉得!謙哥兒媳婦,你是管着這事兒,好好說一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孟氏聽得這話,眼睛一眨,那眼圈就是紅了起來,待得起身跪下,那眼淚便是如雨水一般簌簌而下,一面哭一面將事情重頭到尾細細說道出來。敏君早就站起身跪在她的旁邊,此時聽了這些話,也是滿臉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