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徐允謙官場得意,她也是有榮與焉,爲這一點點家宅小事不樂,乃至想着夫君做個小官便好?孟氏少時的經歷,已經足夠告訴她,這等事只不過是瞧着蒼天的意思,該是如何就是如何,應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一句話而已。徐允謙在燕京,她便北上,徐允謙在金陵,她便南下。北地風寒地凍也罷,金陵內宅紛雜也好,總不是自己前往的攔路虎。
如此這般想了一通,孟氏自然也就漸漸將自己心底的幾許遺憾擱下,只打發丫鬟僕婦等收綴行李。卻不想,這個時候徐允謙出言將其攔了下來:“是否得去金陵爲官,還是未知之數。到底眼下只是召我過去詢問,倒是不必這般急着全家搬過去。”
“陛下既是有了這等旨意,想來去金陵也是理所應當的事。否則,也只得上奏章便好,何須點了你過去詢問?”孟氏搖了搖頭,臉上微微露出幾分柔和的笑容:“相公不必擔心我們,這江南可比燕京好了許多的,一路又是坐船而去,順風順水的,必定是一路順風的事兒。”
“雖說如此,但到底眼下天下初平,路途頗有些不安寧。還是我先行一步,你們略略等個把月,再坐船回來,豈不更妥當?”徐允謙搖了搖頭,看着孟氏有些疲倦的臉,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嘆道:“倒不是想着別的事兒,而是孩子還小着,你近來身子骨也不甚好,若是再忙壞了身子,那該如何是好?到底,也不用急着這十天半月的功夫,倒是略略等一等,方更妥當。”
“相公說的話,妾身也是明白,只是……”孟氏停頓了一下,徐允謙便伸手握住她的手,輕聲勸道。她聽了半日,眼眶便有些微微發紅,半晌過去後,纔是低聲應道:“相公既是這般說,妾身還能有什麼旁的念頭?只盼着能早日定下來,閤家團聚罷了。這幾年過來,風言風語各色的話聽得多了,妾身今兒聽得這個,明兒聽到那個,沒得有的擔驚受怕幾次後,旁的也不想多想,只盼着闔家美滿,一家子的人都平平安安的。那也就是妾身今生今世的福氣了。”
徐允謙聽得這話,心裡也有些觸動,孟氏這些年過得不如意,他是看在眼中記在心底的。這一半是因着戰事牽連到的蘇瑾等人,另一半便是怕那燕王殿下,如今的聖上兵敗,自己一家也是受到牽連。由此,見着她如此情真意切地說出這麼一番話來,徐允謙心底也有些酸楚複雜,當即便道:“原是我無能,倒是累得你如此擔憂。”
“相公說的話,妾身卻不敢應了呢。”瞅着徐允謙心底也有些情緒被勾起來,孟氏微微露出些笑意,便輕聲道:“您是一家之主,我們上上下下靠着的不就是您這根頂樑柱?這戰事,不是說什麼大不敬的話,實在說來,就是當今聖上,那個時候也是做不得主的。”
長嘆了一聲,徐允謙也沒再這個話題上多說什麼,兩人又是低低的說了半日的話,方打定了主意——照着徐允謙所說的,他先過去,而後孟氏等人再收拾妥當南下。
對於這個決定,徐家上下的各色人等,也沒什麼旁的意見,就是敏君,聽到了後也就是點了點頭的事:“這般也是應當的,爹爹回去究竟是個什麼意思還拿不準,若是一家子來了又回,又是一場麻煩。”
“越發的混說了。”孟氏聞言,忍不住伸出手指頭敲了敏君的額頭一下,道:“什麼麻煩不麻煩,你爹爹的事兒,怎麼能扯到這兩個字上面去?”
“娘,爹爹的事兒,自然不能說麻煩的,但太太那裡,着實有些難辦的。”敏君聽得孟氏這麼說,便伸出手搖了搖她的手臂,輕聲道:“雖說這些年來,太太也漸漸沒了先前的氣勢,但她到底是長輩,若是與您沒臉,我們竟也是沒法子的。若是能避開,還是避開些的更好。咱們一家子在外頭,和和美美,歡歡喜喜的,怎麼都比在金陵的時候強”
“這卻也是。”孟氏聽得這麼一番話,由不得點了點頭,嘆道:“我先前不也是這般想的?但這是你爹爹的好事兒,咱們如何能拖後腿兒?自然是要隨着你爹爹而行的。太太雖說不喜歡我們三房的人。但這些年她也是老了,我們到不能與她一個長輩計較太多。”
敏君自是應承的:“娘您放心,這些女兒都是記在心底的,斷然不敢或忘。”她說起這些的時候,很有幾分自然而然的味道,孟氏見着卻是想起她先前對着朱氏王氏兩人時,那一份肆意斷然的言談舉動,當即搖了搖頭道:“想來也是的。平日裡你倒是都能照着這長幼有序四個字做的。”
敏君自然聽得出來,這話裡頭略帶的幾分調侃之意,但她也渾然不在意,平時做的好也就行了,難道在那些禁緊急關頭還守着這些不中用的東西?她可不認爲那朱氏王氏兩個人有什麼可以讓她恭敬的地方就那種刁鑽刻薄偏心眼的老太婆,若是真到了現代那一會,縱然是金錢上供着,能有幾個人會對她心存好感?反正她自認是沒什麼受虐癖的。
只是,固然心地這麼想的,她面上卻還是笑嘻嘻的應承着孟氏。母女兩人說了半日的話,也是將一些事情行禮都打點妥當,方各自散了。兩日後,已是樣樣樁樁都妥當的徐允謙便登船而去。孟氏等人將其送到渡口,含淚瞧着他離去了,方轉身回了車轎子裡頭,重頭回到家中。
此後的日子,敏君或是與蘇嫺說談,或是到蘇家馮氏那裡與之散淡,倒也算是過得十分安穩。不知不覺間,這十數日便是過去了。今日,她折了一枝梅花,取了一個聳肩美人瓶插好,特特送與馮氏品賞。
誰想着,敏君捧着花走入屋子裡,擡頭就瞧見馮氏眼圈微紅,雙眸微腫,彷彿是遇到了什麼傷心事兒,方纔哭過一般。她心裡微微愣怔,面上卻是不含糊,先是與馮氏行了一禮,後頭便笑着道:“您瞧瞧這一瓶梅花,可是精神?今兒早我瞧見這一支生得極好,便特特剪下來與您玩賞。”
馮氏笑着接過那梅花,打量了數眼,便讚道:“枝幹虯勁,真真是一枝好梅花。這也是平常的,只是難得你這般有心,一枝花兒也巴巴地送過來。”
“您在這裡,事事不周全,樣樣不省心的。我怎麼能不多與您想一想?”敏君也是極爽利,直接就是將心底的話說出來:“先前金陵的時候,您待我比之親生女兒,也不過如此。我若是現在還不懂得奉承您,豈不是成了狼心狗肺之輩了?”
“你是個好的,方是如此。”馮氏聽得敏君這麼說,卻不知道是勾起了什麼舊事,眼圈兒微微一紅,忙就是轉過頭去:“雖有言道,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但這世上,哪裡有這般好的事兒?多半是無情無義之徒。”
“您……”敏君聽得馮氏忽而冒出這麼一番話,當下越發得疑惑,只是瞧着她的樣子,十有八九是那等私密之事,竟也不好多問,當下只吐出一個字,便抿了抿脣角,沒有再說下去。
而另外一邊的馮氏,見着她如此,倒是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輕聲道:“你還年輕,沒經歷過這般的事體,又不知道出了什麼事自然不明白我此時的心緒。”她說到這裡,稍稍頓了頓,忽而冷笑起來:“那蘇曜,竟是親自撰了一篇信過來,與我分說他當初種種不得已。哈不得已,什麼不得已?是他瞅着新皇登基,自己卻是歸入建文帝一派的人,日後絲毫權勢都不可能有了,這方不得已巴巴地送了這一封信吧”
“若是如此,您預備如何做?”敏君沉默了半晌,看着馮氏說得七分冷淡三分心酸,心裡頭也有些酸楚,便低聲道:“眼下這個情況,您願意如何,便是如何。想來也沒人敢攔着您的。何必讓自個這般傷感?該是如何,便是如何,這般或許更好些。”
馮氏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些微黯然,她雖說與蘇曜算得恩斷義絕,再無絲毫的情誼,甚至對他咬牙切齒,但那到底是她的夫婿,是蘇瑜蘇瑾兄弟的親生父親,也是老爺太太的嫡親兒子。她能如何?還不時得捏着鼻子嚥下去這口氣?縱然有這般那般的恨意,這這些事抹殺不去的事實,再如何,她也不能那麼做:“父子天性,骨肉至親,如何能輕易作罷?我與那蘇曜再無絲毫情意,但能做什麼呢?只能看着這世道一點點磨去他的心心念唸的那些權勢之心。這也是全了他的意思,當初他自己便是與我說過,什麼真心真意,什麼爲權勢矇蔽,現在看來,竟也是上天要成全他,這不,他現下能放下那些矇蔽他的權勢,全心全意地與那顧紫瓊真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