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了我會天天來,當然就是天天來。”胡紫衣在他身邊坐下,硬生生從他手中抽出那本公函,攤開來朗朗念道:“天啓二十二年春,晉縣正值春耕之時,然大雨連綿一月,縣中堤壩盡毀,縣中多有人員傷亡,牲畜丟失。懇請朝廷急撥賑災錢糧,以救百姓於……”
越晨曦忽然一拍桌子,沉聲道:“別念了!胡紫衣,我念你是我同僚妹妹,所以一直不便對你翻臉,但你身爲一個女孩子,也該知道點臉面。一天到晚往我這男人的房中跑,連名節都不要了嗎?”
胡紫衣定定地看着他,“我若是不給你念,今天這些公文你要看到幾時?”
“我看到幾時是我的事情,與你有何相干?”越晨曦冷冷反駁,“請你出去。我的書房不喜歡有別人打攪。”
“越晨曦,你縱然是瞎了眼睛,難道心也盲了?以前是非不分,我當你是陷入情網所以迷了眼。現在就是該重新振作的時候,你冷言冷語的以爲能刺了誰的心?”
越晨曦一震,冷笑道:“好,我府中沒有一個人敢說‘瞎’這個字,你倒說了。是不是因爲我是瞎子,所以你心生憐憫,才日日跑到這裡爲我讀公文?或是想借此機會博我一顧?可惜,‘顧’你也是要用眼的。”
胡紫衣瞪着他:“越晨曦,你別揣着明白裝糊塗。當初我在我哥面前發誓要保護好你,是你堅持要喝那杯毒酒,不是我連拖帶拽地把你帶到我哥面前,你早就毒發身亡死掉了!我胡紫衣的確不是千嬌百媚傾國傾城的美人兒,但也沒下賤到要死拽着你哥殘廢男人以身相許。我未能遵守我對我哥的承諾讓你被毒盲了眼,我陪你一雙眼睛纔算是守信重義。我沒有半點私心,可你總是嘲笑我自甘輕賤,死貼着你不放,倒是你一點都不豁達,心裡有鬼。我胡紫衣怕什麼?反正是你怕我,又不是我怕你!”
越晨曦深吸一口氣,“胡紫衣,你的嘴巴真毒……你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敢說話的女孩子。”
胡紫衣哼哼道:“多謝越公子誇獎啊,現在要不要把這份公文唸完?”
越晨曦抿緊嘴脣,不發一語,拳頭握緊,滿臉的陰沉。他霍然起身面對窗外,但眼前,卻是一片混沌。
一年前和裘千夜比拼的那一杯毒酒沒有要了他的命。是的,那酒有毒,毒性霸道,因爲和殺人比起來,奪去他的光明比讓他死更難受。顯然,裘千夜早已深諳其理。
也許,在那一杯酒倒進杯子之前,裘千夜早已和他做了同歸於盡的準備。只是這個結局,必然又遠勝過他的設想。
讓他活着,卻先失去愛人,又失去光明,所謂生不如死,便是他現在的樣子。
他深深地吸氣,模糊的視線裡看不清任何的影像,即使是寫的斗大的字現在放在眼前也只能努力辨認出一個輪廓而已。
他幾乎不能辦公,除非找人給他讀字,但他又倔強地不願意接受這樣的安排,因爲那更是在時時刻刻提醒他自己已經變得如此無用的事實。
“瞎了眼,又不是盲了心,你在怕什麼?”胡紫衣的聲音還在身後響着,“越晨曦,你一輩子被人捧在手裡,只有在裘千夜面前纔會屢次栽跟頭,你知道爲什麼嗎?因爲你太在意得失,你太輸不起。裘千夜一開始和你斗的時候,他什麼都沒有,所以他把自己放入絕境之地,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他才能一勝再勝。你到現在連一句軟話都沒有,連頭都不肯低一下,下次再見到他時,你還是會輸!”
“行了。”越晨曦壓抑着聲音打斷她的話,“胡姑娘,我不需要你在這兒‘循循善誘’,我的人生之路要怎麼走,我自己心裡清楚。”
“你未必清楚。”胡紫衣恨聲道:“你若是清楚,就不會一天到晚只把把我擋在門外當作頭等大事。越晨曦,眼看金碧要變天了,你該想想你怎樣才能做好金碧第一臣,維持住家族的榮耀。雖然你眼睛看不見了,但是心沒有糊塗。太子還仰仗你對付裘千夜,你現在這副樣子,連你自己都戰勝不了,怎麼去戰勝你的這個勁敵?”
“哈哈哈,沒想到胡姑娘是這麼痛快的人,晨曦,早知道你這裡有佳人爲伴,我們就不來了。”窗外竟響起太子南隱的笑聲。
胡紫衣順聲看去,南隱正和施成傑悠然走到院中。胡紫衣臉色一變,沒有吭聲。
南隱走到門口,說道:“晨曦,聽說胡姑娘每天都來給你念公函?你們倆這一回倒是患難見真情了。胡姑娘這麼有情有義,我看……你就接受了人家的一番好意吧。這世上真心實意對你好的姑娘只怕是不多了。”
越晨曦淡淡道:“殿下說笑了。不知殿下前來,有失遠迎,是晨曦之罪。”
“你我就不必客氣了。我們情如手足,你現在眼睛多有不便,我應該多來看看你的,又怕你這個人驕傲,看多了你反而會多想。不過既然有胡姑娘陪着你……那是最好了。”
南隱一邊說着,一邊曖昧的看着兩人笑。
胡紫衣起初有些尷尬,但是隨即又淡然了,說道:“太子特意來找越晨曦,一定是有重要的事談,爲先去院子裡等會兒。”
她擡腳往外走,施成傑跟了出來。
“胡姑娘。“施成傑見人總是一副笑模樣,”早聽令兄說起姑娘之風采,今日一見,果然令人一見傾心。”
胡紫衣瞥他一眼,“你有什麼事,就直說吧。”
施成傑笑道:“姑娘聰慧,我就不繞彎子了。令兄要被派往齊漢州的事情姑娘已經聽說了吧?”
“聽說了,要多拜施大人所賜吧。”胡紫衣冷笑一聲,“大人回京數日,京中風光便大有不同。顯然大人是要大施拳腳,讓我們金碧上下煥然一新。”
施成傑呵呵笑道:“姑娘客氣,在下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怎麼說怎麼做都是按照太子和陛下的意思做。只是聽聞胡兄治軍有方,不知道能不能在臨走前寫下一份治軍方略,讓在下可以參詳參詳?”
“這件事你可以直接去和我哥說,他那個人性子耿直,沒有邪門歪道,只要是於國有利的事情,他必然都會答應。”胡紫衣懶得再多看他一眼,直接出了院子。
在窗邊清清楚楚聽到兩人對話的越晨曦,此時才緩緩轉身,對南隱說道:“殿下忽然撤換胡家人,是對飛雁的障眼法嗎?”
“也是,也不是。”南隱漫不經心地說道:“你難道不覺得胡錦旗和裘千夜的私交過分的好了嗎?讓這樣的人執掌金碧大軍,我實在是不放心。”
“胡錦旗那個人重情義,但在國家大事面前肯定是會遵守大節的,殿下不該疑他的忠心。”越晨曦誠懇地說,“一直以來,裘千夜一直在處心積慮地瓦解我們君臣之心,如果殿下真的撤換胡家人的話,豈不是讓他的陰謀就此得逞了?還請殿下三思。”
南隱笑道:“你多慮了,你所說的難道我沒想過嗎?胡家人當然還是咱們金碧的擎天巨柱,但是任何一個王朝,都不該過分依賴一臣一家,這一點,你同意嗎?”
越晨曦微微點頭。
“所以了,胡家人這些年在朝內上上下下安置了那麼多的自家人,你可以說胡錦旗是忠君愛國,說胡家正胡家興對朝廷沒有異心,可下面的人呢?那些打着胡家旗號作威作福的蝦兵蟹將有多少,你就不知道了。這幾天,下面的人對胡家很不滿,只是礙於胡家的威風不敢發難。父皇生病這些日子,我不知道收了多少告狀胡家的密函,因爲你的眼睛不好,所以也沒有給你看。所以……胡家的事情你就先不要管了。剛纔胡紫衣倒是說得對,我以後仰賴你的地方還不少呢,你自己得先振作起來。哦,對了,那個胡紫衣是不是對你有意思?”
越晨曦淡淡道:“或許吧。”
“還是遠着點好。剛纔我說的話不過是爲了打趣她,但是胡家的女兒可不是好惹的,而且……對你的前途也沒什麼幫助。”南隱拍拍他肩膀,“可惜我家錦靈死心眼兒地要跟着胡錦旗那個木頭,否則我真願意把她許配給你。不過沒關係,京中的富家小姐們多着呢,不愁找不到好妻子……”
“這件事還是先放一邊吧,如今我眼睛不好,也不想耽誤別家女孩兒。”越晨曦的語調平靜。
“眼睛的事有什麼大不了的,你一身才學,又前途無量,再說太醫們不是還在想治療的方法,總是能治好的。”南隱又寬慰了他一陣,看着桌上的公文,“這胡姑娘倒是有心人,還來幫你讀公文。我看你對她冷嘲熱諷地她都不走,不如我直接指派人來幫你讀,你也可以名正言順擋住她這番心意。”
“她的事,我想我能解決,殿下的心意我心領了。”
越晨曦的委婉拒絕讓南隱的眉心皺了一下,隨即笑道:“好,這點小事你若是都解決不了,咱們金碧的江山大業我還能指望誰去?”
“陛下這幾天的身體好些了嗎?”越晨曦轉移了話題。
“老樣子,總是咳嗽,時常想起過去的事情,然後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南隱提起父皇時的表情沒有半點痛心和憐憫,反而冷冷一笑:“大概是他平生虧心事做多了,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越晨曦閉上眼:“殿下心中還是不原諒他嗎?”
“你能原諒裘千夜嗎?”南隱反問。“我對他的恨,和你對裘千夜的一樣。所以……我只能說他現在所承受的痛苦也是他咎由自取。”
越晨曦沒有再說話,也許是一種錯覺,彷彿空氣中開始瀰漫着一種淡淡的花香。明明是聞不到那梨花的香氣的啊……
三月雪連夜,未應傷物華。只緣春欲盡,留著伴梨花。
這世上的恩怨情仇,緣生緣滅,緣起緣散,不知道要到何時纔是個盡頭,也許,只有死亡才能做出定論。
童濯心現在很喜歡收拾飛鸞宮內那一片小小花圃。儘管裘千夜一直說有皇宮裡的花匠去侍弄,不用她親自動手,但她依舊每天忙得不亦樂乎。花圃不大,卻被她分成四季,找花匠弄來四季的花種,還在花圃旁邊放了一個碩大的魚缸,養上了十幾尾金鯉。
宮內原本種着的只是普通的槐樹,她又讓人依着牆根兒種了一串柳樹和青竹。
忙活了整整半個月,飛鸞宮大有煥然一新的感覺。
裘千夜有一天忽然問她:“你該不是想把這裡收拾成桃花谷中那些房子的樣子吧?”
“平民百姓還有打扮家的心情,皇宮中太過嚴肅威儀,卻失了生活的情趣,種些花草樹木,依照四時順序競相開放,你每日散朝回來,看到的都是景色爛漫,縱然在朝中有什麼不愉快的事情,心情也能好一些啊。”童濯心笑着回答。
裘千夜聽了心情很是愉悅,在她臉頰一吻:“我最愛你現在的樣子,早知道就早點帶你去桃花谷了……”
童濯心的臉一直紅到耳根,輕輕推他:“別胡說了,桃花谷的事情可不能讓別人知道。”
“只怕是瞞不住了。”裘千夜哈哈笑道:“那天鄭於純已經悄悄向我試探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