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城外的竹林深處仍有一個人尚未歸家。
皎潔月光下的人影如鬼魅般穿梭在林間,幽暗的烏光橫空掠過,遠去片刻之後,纔有一片片青幽幽的竹葉紛紛揚揚飄蕩而下。
莫邪的氣息有些不穩,他一個旋身從竹梢間落下,隨手挽了個劍花收劍回鞘。
經過那天溫如是的告白,他連着兩晚都逗留在外,不拖到夜深人靜練功至精疲力竭,就不會返回別院。
凌亂的不止是他的劍法,還有本該平靜無波的心湖。
莫邪重重地呼出一口濁氣,溫如是仰着小臉望着他的樣子,總是不由自主地出現在他的腦海裡。
奔跑的時候,揮劍的時候,吃飯、睡覺,就連呼吸的時候,都揮之不去……莫邪從來就沒有過這樣失措的感覺。
每多想一次,那日的畫面就更清楚一分。他現在甚至能夠回憶起,她明亮通透的眼睛內閃爍着的毫不掩飾的期待,還有她月白色的裙邊熱烈盛放的火紅山茶花。
他想,他該回去了。
沒有他在身邊時刻保護着,也許小姐會遭遇什麼不測。他努力控制着不去思考自己的藉口有多麼的蹩腳,只是提氣向着回程的路掠去。
溫如是房內的燈火尚未熄滅,隔着虛掩的窗戶,彷彿還能看到屋內黑色的剪影。
他已經記不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睡覺就再也沒有拉上過窗栓,就像是兩人之間不言而喻的一種默契,他會常常在夜晚探望,她知道,但卻從不說破。
莫邪在窗外站了半晌,終於擡手推開窗戶。溫如是就那麼抱着一件未完成的衣服,趴伏在桌上睏倦地睡着。
莫邪望着她單薄的衣衫微微蹙了蹙眉,身體已經先於思想躍進了房內。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件長袍披在她的肩上,溫如是動了動,還好並沒有被他驚醒。
莫邪鬆了一口氣,緩緩在她身前的另一張凳子上坐下。橙黃的燈光在她的髮際暈染出了一抹溫暖的光澤,溫如是的鬢邊有細細的絨毛,看上去就像她嬌糯的聲線一樣柔軟。
也許只有在這個時候,他的心中才會平靜片刻。
莫邪忽然不想再像往常一樣默默地離開,也不想再隔着窗戶偷偷地看她,到底該做什麼,他也並沒有想好。他只是順從本心地直直坐在原位,屏息靜靜望着她的側臉,唯恐驚擾了她的美夢。
也不知過了多久,溫如是微微張開眼,帶着點還沒完全清醒的迷糊,語聲慵懶地隨口問道:“什麼時辰了?”
“已是丑時了。”莫邪掃了一眼黑漆漆的窗外,溫聲回答。
溫如是眨了眨眼,已經是半夜兩、三點了,原來她趴在桌上睡了四個小時,怪不得一身的難受。她擡手捶了捶自己僵麻的肩頸:“回來也不把我抱到牀上去,你就這麼想跟我劃清界限啊。”
她趴在桌上睡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事了,但是不管她頭晚怎麼折騰,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都會在自己溫暖的被窩中。
她輕輕嘆息,看來她真的是將他嚇到,連碰都不敢碰她了。
莫邪微微動了動脣,低聲道:“不是這樣的。”他原本就不是善於言辭的人,殺人的次數都多過說話,他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才能表達出自己的心情。
溫如是挑眉,斜斜睨着他等待下文,但他卻又低着頭悶聲不吭了。
等了半天都沒等到一句好話,溫如是沒好氣地起身,拎起擺在桌上的長袍扔給他:“穿上讓我看看。”
莫邪抱着衣服怔了怔,然後聽話地站起來,脫下外袍換上新衣服。
溫如是將一身新裝的莫邪上下打量了一番,玄紋暗花的面料有種低調的奢華,本是考慮着他夜行方便,但卻沒想到十八歲的莫邪一點都沒被它的精貴壓住氣勢,這件衣服居然被他穿出了一股傲雪霜姿的灑脫。
他的背脊挺直,好像在這白楊樹一樣挺秀的瘦削身材中,蘊含着巨大堅韌的力量。
溫如是滿意地勾起嘴角,拊掌讚歎,“真是人靠衣裝,佛靠金裝,我的眼光還是很不錯的嘛。”衣服做的好,更重要的是,人也選得好,她得意洋洋地在心中自誇着。
“料子太好了。”莫邪摸着光滑的緞面皺眉沉聲道。
“就是因爲好穿着才舒服啊,你不喜歡?”溫如是眯眼看他,彷彿只要他敢說出一個不中聽的字,她就會撲上去咬他一樣。
“不是不喜歡,只是不太方便,要是打鬥的時候,一個不小心就割破了,”莫邪沒有注意到她的表情,徑自陷入了該怎麼處理這件衣服的困境,“就算是濺上一點血,也不好清洗。”
“我還是穿粗布麻衣就好。”想好了的莫邪擡起眼瞼,才發現溫如是的臉色已經黑得像鍋底一般,他張嘴無聲愣了半晌,總算察覺自己辜負了小姐的一片苦心,連忙改口補救:“可以先放在小姐那裡,有需要的時候我再找你要。”
溫如是氣笑了,衣服本來就是拿來穿的。
還要等到有需要的時候?什麼時候纔會有需要,難道一定要赴宴的時候才能穿點好的?那恐怕莫邪幾年之內也不會有機會穿上它出去了。
“既然你不喜歡就算了,脫下來吧。”溫如是伸手就去解他的衣帶。
莫邪慌忙退後一步,單手捂着前襟解釋道:“我很喜歡,沒有不願意。”直到這時,他才爲自己的言辭匱乏感到懊惱。
他沒有一點不喜歡的意思,正是因爲太喜歡了,纔會愛惜得捨不得穿出去。
眼睜睜看着自家小姐對他的解釋置若罔聞,毫不客氣地伸手扒下他的新衣服,莫邪不敢反抗,只能委屈地垂頭立在原地,任由她將長袍捲起來隨意拋到桌上。
回過身來的溫如是見他耷頭耷腦地站在那裡,就像一隻剛被訓斥了的大狗,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讓人想要擡手去揉一揉他毛茸茸的腦袋。
“傻瓜,還沒有做好呢,今天只是讓你試試合不合適,要完全完工起碼還要過上好些天呢。”溫如是終於忍不住擡手戲謔地捏了捏他的面頰。
“小姐!”莫邪偏頭惱怒地盯着她,她越來越過分了,不止是動手動腳,還故意戲耍他。
就算是……未來的妻子,也不該這樣。
“你前日說的事情莫邪想好了,三年以後我再回答你!”莫邪驕傲地瞥了她一眼,轉身躍出窗外,只留下一句餘音嫋嫋的話,“小姐早點休息,天亮以後還要跟裴仁青一起去赴溫侯的宴會,別到時候頂着兩個黑眼圈給裴家丟人了。”
溫如是目瞪口呆,這小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牙尖嘴利,居然學會了反嘲主人,此風堅決不可漲啊!
被莫邪擺了一道的溫如是恨恨地爬上牀,在枕頭上捶了兩下泄憤,捲起被子閉上眼睛。
其實這樣也不錯,吵吵鬧鬧的小侍衛總比規規矩矩的更真實,她微微彎起嘴角,漸漸沉入夢鄉。
天亮之後溫如是果然睡過頭了,幸好有柳氏提前進屋喚她,纔沒有誤了時辰。
她打着呵欠瞥了眼窗外,那傢伙肯定正在暗地裡偷笑,他明明就知道今天的事情很多,也不事先叫醒她,擺明了就是還在記恨昨晚的調侃。
柳氏和丫鬟們的手腳很快,不一會兒就給她挽了個漂亮的髮式,額前垂下一枚小小的金黃色寶石,襯着瑩潤的肌膚,點綴得恰到好處。
溫如是起身緩緩步出門外,大朵牡丹翠綠煙紗碧霞羅,逶迤拖地粉色水仙散花綠葉裙,身披金絲薄煙翠綠紗。頭上鏤空的金步搖,隨着蓮步輕移,發出一陣叮咚的響聲。
裴仁青已經等在前廳,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間,不由地露出了一絲驚豔的神情。
可惜了,這麼可人的一個姑娘,竟然是個傻子。
他斂容,不動聲色地伸出手牽着她的柔荑,漫步向着門外的車駕走去。
裴仁青的動作溫柔,嘴上說出的話卻並不像他的語聲那麼溫和,他目不斜視地望着前方,用只有她才能聽到的聲音低聲道:“到了那裡不準開口說話,不管別人說什麼,你只需要微笑就夠了。”
溫如是輕笑,真是人人都把她當作擺設了,她挑了挑眉梢,嘴角噙着一絲似有若無的嘲諷:“僅僅是不說話,你就滿意了?也許我還能做得更好呢。”
裴仁青詫異地忍不住偏頭看了她一眼:“你不是弱智?”
溫如是不答反問:“你覺得呢?”
裴仁青的瞳孔一縮,既然她不是外傳的那般癡傻,那就是裝的。溫侯真是好手段,生生將自己的女兒扮成了一個傻子,博取了李雲未的同情。
她目的何在?
“別想多了,我爹可不知道,否則怎麼也得幫我撈個正妻的位置,哪會輕易的就送給你褻玩。”車駕已在眼前,溫如是神色不動地抽回他握着的手,踩着踏腳登上馬車。
外表粗獷的車廂,內裡卻佈置得很是精緻,很符合裴仁青的性格。
車內沒有旁人,隨後踏進的裴將軍臉色已經陰沉了下來:“既然已經裝了這麼久,爲什麼現在要告訴我?”
溫如是拈起小几案上一顆紫紅的葡萄笑了笑,擡眸平靜地望向他。
“沒什麼,只是想跟你做個交易。”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花開的地雷,昨天更新太匆忙,差點給漏掉了,麼麼噠~╭(╯3╰)╮
ps:今天的更新好艱難,123言情作者後臺一直抽風,我已經更它戰鬥了快一小時了,好暴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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