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虯
東方虯,武則天聖歷年間爲左史。與陳子昂有唱答。其詩《詠孤桐篇》,被陳子昂盛讚爲“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全唐文》卷二○八存賦三篇,均爲詠物之作。
此賦作年未詳。
觀夫天地之道[1],轉萬物以自然[2],鱗蟲之衆[3],有蟾蜍而可稱焉[4]。鳥,吾知其擇木;魚,吾知其在泉。此皆嬰刀俎以生患[5],而我獨沉冥而得全[6]。
爾其文章睆目[7],銳頭皤腹[8],本無牙齒之用,寧懼鷹鸇之逐[9]。或處於泉,或漸於陸[10],常不離乎跬步[11],亦何擇於棲宿。當夫流潦初溢[12],陰霖未晴[13],乘清秋之良夜,散響耳之繁聲[14]。洞雷殷[15],混萬籟而爲一[16];喧豗鼓怒[17],怛異類以那驚[18]。既莫知其所止,故乃時逢則鳴[19]。
觀其忘機似智[20],稱善不伐[21]。進而無悔,恥魚之曝鰓[22];退亦能謀,笑龜之灼骨[23]。方將樂彼泥中與井底[24],安能出乎河長與海闊。稱其異則畫地成川[25],謂其神則登天入月[26]。豈直窪坳之內[27],而見其浮沒?
意茲蟾蜍,匪陋攸居[28]。沼沚之毛[29],恣涵泳之無[30];蘩之菜[31],兼糗糧而有餘[32]。方其鳴,孔公若聞於鼓吹[33];當其怒,越子僅駐乎乘輿[34]。彼龍蛇之蟄也[35],吾不知其所如[36]。
(《文苑英華》卷一四二,中華書局影印本)
[1]天地之道:天地運行的規律。
[2]轉萬物:萬物無窮變化,生生不息。
[3]鱗蟲:魚和爬蟲類動物。
[4]蟾蜍:癩蛤蟆。稱:值得稱揚。
[5]嬰:通“攖”,遭受。刀俎(zǔ):切肉的砧板。患:災禍。
[6]沉冥:泯滅無跡,不露形跡。
[7]文章:花紋明麗。睆(huàn):目大突出貌。
[8]銳頭:尖腦袋。皤(pó)腹:大腹。
[9]鸇(zhān):一種猛禽。
[10]漸(qián):通“潛”,藏身。
[11]跬(kuǐ)步:半步。即今之一步。
[12]潦(lào):同澇。水淹。
[13]陰霖:陰雨連綿。
[14]散:散佈,引申爲紛亂。響耳:形容聲音宏亮。繁聲:喻此起彼伏的蛙鳴。
[15](hòng)洞:接連不斷。雷殷:如雷聲般的音響。
[16]萬籟(lài):自然中的各種聲響。
[17]喧豗(huī):鬨鬧聲。
[18]怛(dá):驚嚇。那(nuó)驚:即奈驚,不怕驚。“那”通“奈”。
[19]時逢:一作“逢時”。
[20]忘機:忘卻巧詐之心,與世無爭。
[21]稱善:做好事。不伐:不誇耀。
[22]曝(pù)鰓(sāi):《藝文類聚》卷九六引辛氏《三秦記》曰:“河津一名龍門。大魚集龍門下數千,不得上。上者爲龍,不上者(有脫文)故云曝鰓龍門。”
[23]灼骨:燒灼龜甲,視裂紋,附會人事以佔吉凶。《國語·魯語下》:“如龜焉,灼其中,必文於外。”《初學記》卷三〇引《三禮圖》:“龜以上,春灼後左,夏灼前左,秋灼前右,冬灼後右。”
[24]井底:《莊子·秋水》:“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又:“公子牟隱几大息,仰天而笑曰:‘子獨不聞夫坎井之蛙乎?謂東海之鱉曰:”吾樂與!出跳樑乎井榦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則接腋持頤,蹶泥則沒足滅跗。還視虷蟹與科斗,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坎井之樂,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時來入觀乎!“東海之鱉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縶矣。於是逡巡而卻,告之海曰:”夫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禹之時十年九潦,而水弗爲加益;湯之時八年七旱,而崖不爲加損。夫不爲頃久推移,不以多少進退者,此亦東海之大樂也。“於是坎井之蛙聞之,適適然驚,規規然自失也。’”
[25]畫地成川:張衡《西京賦》:“蟾蜍與龜,水人弄蛇。奇幻倏忽,易貌分形。吞刀吐火,雲霧杳冥。畫地成川,流渭通涇。”
[26]入月:《藝文類聚》卷一引《五經通義》:“月中有兔與蟾蜍何?月,陰也;蟾蜍,陽也。而與兔並明,陰系陽也。”又《初學記》卷一引《淮南子》:“羿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羿妻姮娥竊之奔月,託身於月,是爲蟾蜍,而爲月精。”
[27]窪(wā)坳(āo):低凹積水地。
[28]匪:同非。陋:僻陋鄙野處。攸:是。
[29]沼:水池。沚:水中小洲。毛:小草。
[30]恣:任情。涵泳:潛行水中。(yì):厭。
[31]蘩(fán):白蒿。菜:此指水草。
[32]糗(qiǔ)糧:乾糧。
[33]孔公:孔稚珪。《南齊書·孔稚珪傳》:“稚珪風韻清疏,好文詠,飲酒七八斗……不樂世務,居宅盛營山水,憑几獨酌,傍無雜事。門庭之內,草萊不剪,中有蛙鳴,或問之曰:‘欲爲陳蕃乎?’稚珪笑曰:‘我以此當兩部鼓吹,何必期效仲舉。’”
[34]越子:越王勾踐。《韓非子·內儲說上·七術》:“越王慮伐吳,欲人之輕死也,出見怒蛙,乃爲之式。從者曰:‘奚敬於此?’王曰:‘爲其有氣故也。’明年請以頭獻王者歲十餘人。”乘(shèng)輿:馬車。
[35]蟄(zhé):昆蟲伏藏。
[36]如:去。
評
蟾蜍即癩蛤蟆,體微形陋,爲人所不喜。此賦卻以蟾蜍爲鋪寫對象,將它塑造成一個進退自如、全身遠禍、待時而鳴的智者形象,寄寓作者效法老莊的處世哲學。通過對“醜”的誇張渲染,追求新奇、刺激的作品,在唐代屢見不鮮,像敦煌寫本中的《醜婦賦》,把“醜”誇張到了驚心動魄,一見而慄的程度。而此賦略形重性,“醜”只是對美的表達的反襯、點染,比極力鋪揚“醜”的作品更完美地處理了醜與美的關係,從而使精神美得到了高揚,獲取了真、美的效果。
(楊曉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