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下旬,昌平下起了今年冬的第一場初雪,洋洋灑灑的,像大片大片的鵝毛,將世界點綴的雪白一片。
陳燁從學堂裡出來,侍立在外頭的小廝崔福立即遞給他一件白色的披風,一邊接過他手上的書袋,一邊跺着腳道:“少爺,今兒下初雪了,大姑娘和二姑娘都回了曹府,讓你也回去吃飯呢。”
“二姑娘也去了?”陳燁系披風帶子的手頓了一下。
“嗯,宋小姐來了,所以姑娘都讓你回去一起吃飯呢!”崔福笑着道。
“知道了,你回頭去家裡把我放在書桌上的那本書取來,今天雪下的大,估計會在曹府裡逛歇息。”陳燁淡聲吩咐。
“哎。”
自從陳氏改嫁後,原本在大坳村裡的下人都跟着來昌平了,崔福給了陳燁當小廝,而崔婆子則是去了陳氏的身邊,崔娘子還是在蘇府裡當着廚娘。
走出書院,就見自家馬車停在一旁,陳燁走上前去,才準備登車,就聽得身後一個聲音響起,讓他僵住了腳步。
“可是燁少爺?”
陳燁回過頭去,見着那個穿着藏青袍子的人,嘴脣抿了起來,再看到他身後不遠處停着的一輛樸實馬車上那被掀起的簾子後的那張臉,向來寵辱不驚又淡定的臉上終於出現一絲裂縫。
“燁少爺,老爺請你上馬車說話。”如管家一般的男人再次出聲。
“你們認錯人了,崔福,我們走。”陳燁的手攥成拳頭,強裝鎮定地道。
“少爺。”管家男人上前兩步攔住他的腳步,沉聲道:“老爺說,你不上車,自會尋到曹家去。”
陳燁臉色一變,眼中迸射出強烈的恨意,牙齒緊咬着脣,似是壓抑着極大的怒火一般。
“少爺。”崔福見勢不對,不由有些忐忑地喚了一聲。
陳燁微微闔眼,深呼吸兩口氣,這纔對身邊的崔福道:“如今天色尚早,我去崇文書局尋兩本書,崔福你且去家裡將我那本八股文給取來,我在書局前的茶館等你。”
崔福有些猶疑,看了看那管家模樣的男人,再看看自己的主子,脆聲應了。
陳燁見他走遠了,冷冷地衝着那管家哼了一聲,自上車去,吩咐車伕去崇文書局。
那管家也不介意,也知道陳燁這是妥協了,當下就去回稟自家主子。
崔福再回到陳燁所說的茶館時,只見他一個人獨自坐在窗前出神,崔福停下了腳步,突然覺得有些心酸,只因眼前的陳燁,就好像被全世界遺棄的孩子一般,孤獨,寂寥,悲傷。
左右看了又看,並不見剛纔所見的管家大叔,那到底是什麼人,又和自家主子說了什麼?
陳燁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直到崔福前來輕聲叫喚,這纔回過神來,微微一笑道:“這麼快就回來了。”
崔福點了點頭,欲言又止。
陳燁看了一眼他捧着的書袋,站了起來道:“我們走吧,娘她們該是等着了。”說罷,走出家門,又對崔福道:“崔福,剛剛那個男人來找我的事,不要說給大姑娘她們聽。”
崔福一愣,對上陳燁的眼,垂下頭來,道:“崔福知道了。”
陳燁露出一個滿意的笑來,道:“走,去順福軒,近日娘愛吃他們家的桂花糕,捎點回家去。”
是的,只有有陳氏和蘇柳她們的地方,纔是他的家,旁的,什麼都不是。
回到曹府,陳燁第一時間便是去給陳氏請安,母子倆親香了好一會,陳氏這才趕他去書房唸書,只等用晚膳時喚他。
雪依舊沸沸揚揚地下,曹府的花園已經薄薄的鋪了一層雪花,煞是漂亮,繞過月亮門,走至暖亭後的假山,聽得銀鈴般的笑聲傳來,陳燁心中一喜,是蘇小。
正欲跨出步去,可另一個姑娘的聲音響起時,他的腳步頓住了,將身子隱在假山後,聽着兩人說話。
“你莫不信,我都聽到我娘和你娘偷偷的說了,都在打聽着這合適的人家呢。”宋瑩笑嘻嘻地道。
“你再說,我可就惱了。”蘇小的聲音似驕似嗔的。
“這裡又沒有旁的人,就我們倆,你還害羞啥?你給說說,你心裡到底咋想的?你都十五了,也是該定親成親的年紀了。”宋瑩卻是不打算放過她,問道。
陳燁心頭一跳,呼吸恍惚都停了下來,手不自覺地攥緊了假山上的一塊石頭,悄悄探出頭去,只見蘇小和宋瑩相對而坐,許是因爲害羞,蘇小的嬌顏緋紅。
“我沒啥想的,也不急,現在就想着把我們的香粉生意給做好。”蘇小低着頭道。
“嫁人了難道就不能管理鋪子了?”宋瑩嗤了一聲,道:“你可有心理準備,我看我娘可上心了,就看哪家公子適合,好給你相看呢。”
“真的?”蘇小擡頭,蹙着雙眉。
“你不願意?”宋瑩挑眉,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道:“難道你心裡有人了?快說,是誰?”
“哪有什麼人,你想多了。”蘇小嘖了一聲。
“好哇,咱們是什麼交情,你還瞞着我,說不說?不說我可要撓你了。”宋瑩佯作生氣,雙手齊下,向蘇小供去,兩人笑鬧成一團。
“別,真沒有,快住手,咯咯。”蘇小咯咯地躲避着。
“還說沒有,哼!等我想想。”宋瑩抿着嘴想了一會,道:“也沒見你和誰走的近,我三哥肯定不可能,還有誰,呀,難道是陳燁那小子?”
陳燁聽到這裡,猛地擡起頭來,雙手緊攥着而不自知。
“你胡說什麼呀,他是我弟弟。”蘇小這回可真有些惱了,嘟着嘴道。
“這又不是親的,只是義弟,平素我看你們可要好的緊,要不是知道,我都以爲是旁的呢。”宋瑩撇了撇嘴道:“我可沒見過那個弟弟將姐姐慣成這個樣的。”
“再胡說我就真惱了啊!”蘇小叉着腰瞪着眼道。
宋瑩見她真不似在說笑的樣子,連忙道:“好啦,我不就是說說麼。說起來,陳燁那小子也不錯,我看你們也極要好的,偏偏又是你弟弟。”
“你知道就好,我弟弟,當然是個好的。”蘇小哼了一聲。
宋瑩不以爲然地輕嗤一聲,道:“看你得瑟的,再好將來還不是別人家的夫婿,還能慣你一輩子不成?不過你們說句不好聽的,有啥子,都是姐弟,這事也不好弄。”
蘇小皺起眉,想到將來陳燁對另一個姑娘噓寒問暖的情景,突然覺得心煩意亂的,甩了甩頭道:“走了,別說這個,去試試我新弄出來的桃粉。”
直到兩人的身影完全看不到了,陳燁才從假山後出來,一臉的落寞。
弟弟,他露出一個苦笑來,靠在假山微微闔眼。
宋瑩的話提醒了他,是啊,他和蘇小如今是姐弟,不管有沒有血緣,在世人眼中,他們都是姐弟,這可怎麼要好?
陳燁看着自己的雙手,還沒完成成長的一雙手,處處顯示着他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半大孩子,真的可恨,爲什麼就偏偏比她小了?
一拳捶打在假山上,刺痛傳來,殷虹汨汨而出,陳燁腦海中突然就想起那個人的話。
“你是陳家的子孫,理當認祖歸宗,從前你娘將你帶走,也就罷了,如今你娘已經不在,你隨爲父的回府吧。”那個人如是說。
是的,那看似溫文爾雅像個學者,卻滿臉冷漠的男人,是他的生身父親,雲州的七品知縣,來尋他了,來讓他認祖歸宗,在他離開那個家近五年之後。
真是可笑,真當他是兒子,從前幹什麼去了?現在纔來認他?
“我沒有什麼父親,我爹早已經死了,如今我倒是有一個義父,卻是姓曹。這位先生,你認錯人了。”陳燁冷笑着對那個自稱是他父親的男人道。
“放肆。”陳冠忠怒不可遏,冷道:“堂堂一個官家少爺,卻認一個區區商人爲父,你是腦袋被驢踢了,還是失心瘋了?”
“區區商人,也總比某些對親子不聞不問的人要強上百倍。”陳燁卻是不怕他,道:“這個時候來尋我,怎麼,是你那嫡子快不行了,還是那個女人死了?便是死了,也不該尋我吧,你兒子這麼多。”
“你。。。”陳冠忠臉色微變,強忍下心裡的怒火道:“從前是爲父的對不住你們母子。你放心,你若隨爲父的家去,你孃的骨灰,我也移到祖墳去。”
陳燁一愣,隨即漠然道:“不必了,我對做什麼官家少爺沒什麼興趣。”說罷站起來就想要走。
“你可要想清楚,如今你既已考中童生,以你的才華,又有爲父的爲輔教導,將來考秀才舉人不在話下。記名在一個農村婦人名下,對你有壞無好,官家之子,總比白身要強上百倍。”陳冠忠漠然地道:“再說了,如今你那義母,也有身孕了吧,將來她若生下親子,你以爲你還是誰?”
陳燁怒極回頭瞪他:“你查我。”心裡卻是萬分悲涼,這纔是他來尋的原因吧,只因看到了自己未來的潛力。
陳冠忠不緊不慢地站起來,拂了拂袖子,道:“我會在昌平盤旋幾日,你想好了就來客棧尋我。”
尋他?回家?
跌坐在冰涼的雪地上,陳燁雙手抱着頭,苦惱不已,該何去何從?
昨天獻血了,今天爬山,頭痛欲裂,我覺得我是找虐了,好想不碼子有木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