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時間重來,他願意用盡所有,只願時光倒流,回到那個時候,耐心聽完母親所有的嘮叨,滿足她一切的心願。
他和父親逃也似的離開了靜園。
在通往水閣的分岔路,父親拍拍他的肩膀,“你娘也是心急了一些,未免嘮叨,你有遠大的志向,便放手去博吧。我和你娘始終會站在你的背後支持你,令你沒有後顧之憂。”
他望着父親不知何時有些蒼老的臉,感受到肩上的責任和重擔幾逾千斤。他幾乎是哽咽着,迴應着父親,“孩兒知道了。”
父親點點頭,鬆開了手,往水閣走去。他站在岔路上看着父親的背影慢慢走遠,逐漸消失在林蔭之中。
眼前忽然一黑,原來是一雙柔嫩的手輕輕捂住了他的雙眼,帶着香甜的桃花一般的氣息。
他原先嚴肅的心情頓時變得輕鬆起來,嘴角不由得綻放出笑意,“妹妹,你又調皮了!”
青兒鬆開手,嘟囔着,“沒意思,一下就猜到了我……”
他苦笑不得,“青兒,這個遊戲你一天要玩幾次,我若還是猜不出,豈非是一個傻子?”
青兒跳到他面前,她不過十四歲,卻有着極爲頎長的身材,不知情的人,還以爲她是個十八九的姑娘。
她立在他的身邊,個頭已到他的耳邊。他將妹妹散落的一綹兒髮絲盤上髮髻,憂心道,“你才十四歲,就長得這麼高,等到十七八歲,可怎麼辦呢? 到時上哪兒找比你更高的如意郎君?到時只能找個矮子嫁了罷!”
妹妹羞紅了臉,呸了一聲,“就知道哥哥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我纔不要嫁人,待在爹孃和哥哥身邊不知道有多自在。”
“那不成了老姑娘?”他故意逗她。
“纔不會……”妹妹的手指纏住了一個衣帶,臉上如同紅霞一般,眼睛閃着羞澀的光芒,“反正有人比我高……”
他怔了一怔,凝神想了想,有些吃驚地看着妹妹,“你是說葉歡……”
妹妹慌張地捂住了他的嘴巴,“哥哥,我就知道你愛嚷嚷……”
他嗚嗚嗚地說不出話來。
“你要答應不會嚷嚷,我纔會放手!”妹妹威脅道。
他忙點點頭,妹妹的手鬆開卻依舊警惕地放在他嘴巴附近,預備隨時捂上。
他壓低了聲音,“你什麼時候看上了那小子?”
姑蘇葉家也是世家,和慕容家乃是世交,兩家的幾個孩子從小一起長大,感情非比尋常。葉歡是葉家的第三子,比他大一歲,身形極爲修長,是個極爲俊秀的少年。跟他,更是趣味相投
妹妹低頭不語,只是玩弄着衣帶,半天才低語,“我不知道葉歡……是不是也喜歡我……”
原來還是單相思呢。他驚訝於妹妹不知何時已經長大了,竟有這樣不爲人知的少女心事。
“要不,哥哥替你打探一下?”
“不要!哥哥,你別插手了……羞死人了!”她玉白的手捂住了臉龐,指縫之間仍能看到她閃動不已的睫毛,還有那緋紅的臉。
“好吧……”他只好說。
“小白! 小青!”一個聲音遠遠叫道,興沖沖而來。妹妹聽到這個聲音不自覺地顫抖一下,轉身就跑。
來的人正是葉歡。
他不自覺地用審視的目光打量着妹妹的心上人,英俊分明的臉,笑意盪漾的眼睛,臉過於瘦削了,再長胖一點就好了。身量極高,幾天不見,似乎又躥高了一截,比自己足足高出半頭。個頭配妹妹自然是有餘了,只是油嘴滑舌的似乎不着調啊。
葉歡見到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將手在他眼前一晃,“想什麼呢?古里古怪的? 小青更古怪,怎麼一見我來就跑了?”
他笑着隨口回答,“她剛剛想起來,還沒給娘問安呢!”
“哦!”葉歡點點頭,不以爲意,沒有再追問。
“你火急火燎的,找我有事?”他問葉歡。
“是啊,大好事!我爹剛從西域回來,帶回來一匹汗血寶馬,我等不及要帶你去看了!”
“汗血寶馬? 你騎過來了?”他激動不已。
“哪兒能呢,我爹寶貝着呢!現在養在馬場,請了幾個人伺候着,我想摸摸,都不行。”葉歡的興奮之情化爲烏有,垂頭喪氣地回答。
“你上次把你爹的踏雪騎出去,在集市上發了狂,毀了多少店鋪,撞壞了多少東西,害得葉伯伯丟盡了顏面。這可是汗血寶馬,換我也不願意你摸。”他抿嘴而笑。
“小白,你別笑我啊!我爹最喜歡你了,我有時懷疑你纔是他兒子!”他脫口而出,恍覺這話不對頭,忙轉口央求,“我帶着你去,到時你想摸一摸,騎一騎,我爹肯定不會拒絕。我就跟着沾沾你的光啊!”
原來這小子打着這主意呢!
他計上心來,“好啊,不過我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葉歡果然上鉤。
“到時你必須回答我一個問題,不許說謊,也不許躲閃。”
“沒問題……我是說,你別說一個問題,便是十個問題,我都答應你!”葉歡滿口答應着,拖起他的手,就往外跑。出門的時候,他讓守衛知會父母,他去了葉家農場。
後來,那個替妹妹問的問題,他始終沒有問出口。
當他和葉歡趕到沖天大火前,發現妹妹已在大火中喪生,葉歡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在那一刻,他已然知曉了答案。
懷着羞澀秘密的妹妹,卻永遠也不會知道,她暗自愛慕的少年,同樣愛慕着她。
葉家的馬場在城郊,高大的白色圍欄,圍起十幾畝草地,放眼望去,碧草茵茵。一溜兒寬敞的馬廄十分講究,數十匹駿馬正在安詳地吃着草料。
葉歡的父親葉永城碰巧也在馬場,正在用馬刷替一匹高頭大馬小心翼翼地刷着鬃毛,神情專注,渾然不覺二人的到來。
“爹!”葉歡湊上前,討好地叫了一聲。
他爹葉永城頭也不擡,“小兔崽子,你又來馬場幹什麼?”
“爹,瞧你說的!我可是陪着小白來的!”葉歡忙不已地將他拉到葉永城跟前。
“葉伯伯好!”他躬身行禮。
葉永城停下來,打量着他,臉上浮起笑意,“小白來了!好一陣子沒見,又長高了!”
又轉頭訓斥自己的兒子,“你看看小白,年紀比你小,彬彬有禮,做事穩重,哪像你,成日火燒屁股似的,半刻也不安穩?”
葉歡忙求饒,“爹,你等會再訓我,小白想看看你的汗血寶馬!”
葉永城瞪了兒子一眼,站起身來,將馬刷塞到兒子手裡,“把這馬給我小心刷乾淨!”接着招呼他,“走,跟伯伯看看神馬。”
那匹從西域以萬金得來的汗血寶馬,全身是極其奪目的棗紅色,頭不大,頸部彎曲高昂,步伐輕靈優雅,體形纖細優美。
他不禁想起《漢書》中記載,大宛國貳師城附近有一座高山,山上生有野馬,奔躍如飛,無法捕捉。大宛國人春天晚上把五色母馬放在山下。野馬與母馬交配了,生下來就是汗血寶馬,肩上出汗時殷紅如血,脅如插翅, 日行千里。
“伯伯,這馬真跟傳說的一樣,能日行千里嗎?”他問葉永城。
“你騎上去,跑一圈看看。”葉永城微笑,沒有直接回答。
他帶着欣喜的心情騎了上去,居高臨下地看着葉歡豔羨不已的目光。
忽然遠處一個身影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奔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大聲地喊着什麼。
他的心突突跳起來,那驚恐的喊聲漸漸清晰起來,“少主!少主!山莊出大事了!出大事了!你快回去!”
葉永城幾乎是怒吼,“慢慢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剛剛……一大幫匪徒闖進了山莊,遇人就砍,山莊上下死傷一片,這幫匪徒又到處放火,連夫人和小姐藏身的地道也沒有放過……”那人滿面塵灰,被煙燻得面目不辯。
他的頭腦一片空白,幾乎要從馬上跌落下來。
葉永城見慣風雨,頭腦還是冷靜一些,他沉聲道:“葉歡,你快點上馬,陪小白回山莊!我馬上帶人趕過去援手!”又幾乎怒吼着衝前來報信的奴僕,“還愣着幹什麼? 快去報官,捉拿匪徒!”
汗血寶馬撒開蹄子,馱着他和葉歡一路向他的家疾馳而去。他從來沒有想到,汗血寶馬日行千里的傳說,竟要自己用如此慘痛的代價來驗證。
當汗血寶馬發出一聲長長的嘶鳴,在慕容山莊前停了下來時,他看到往日高懸在山門之上的牌匾,正一折爲二,胡亂地丟在地上熊熊燃燒。
“慕容山莊”四個他從小見慣的燙金大字,正被烈火焚燒,翻卷着,打着旋兒,升騰起烏黑的濃煙。
他氣血一陣上涌,幾乎是滾落下馬,不經意的一瞥間,銀灰色的袍服下襬上是觸目驚心的紅,正是血的顏色。
“爹——”
“娘——”
“青兒——”
他一路呼喊着,葉歡緊跟在後,提着劍,一前一後跑進莊內。
山莊上下濃煙滾滾,到處是烈火在燃燒,早上還在吐露芬芳的桃杏,被烤成黑炭。他素日裡厭惡的楊樹,也成了一棵棵的火樹,發出噼裡啪啦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