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分不清自己在洞中到底待了多久,只知道飯菜一頓頓送來,正常間隔的便是午餐和晚餐,間隔時間非常之長的,必定是早餐。
——她是地牢的囚犯,不知晝夜,那看守的人卻要過着正常的生活,不知不覺用了正常人的節奏來對待她。
她苦笑,等着上官龍的回答。
“嗯,大小姐想知道些什麼呢?”他過了半晌,聲音才傳來。
她怔住了。是啊,她要問些什麼呢? 問父親嗎,還是問玉煙? 還是那個她不敢觸碰的名字?
“隨便說說吧……”
“山莊裡的鳳凰花開了……”他想了想說。
“花開了啊……”她的眼前浮現起那棵又一棵高大的鳳凰樹,花開時節,燦若雲霞,引來漫天的蝴蝶紛飛而至。她曾經在鳳凰樹下,一身舞衣翩翩,合着飛揚的淙淙琴聲,在花瓣中恣意狂舞。她那時是多麼美啊,美得張狂,美得放肆,美得無拘無束……
“周家娶親了……”有一天他很久纔來,告訴她這個喜訊。
“周爺爺的大兒子周青嗎?”她在記憶中搜索着一個身影,緩緩露出微笑。
“是的!娶了老爺書房裡伺候筆墨的玲瓏……”
她將記憶中兩個身影配在一起,“我從前竟不知道周青哥哥是喜歡玲瓏的……他們很般配。”她忽然有一絲嫉妒,有情人都成眷屬了,爲何她不能?爲什麼老天爺非要將她與飛揚拆散?爲什麼?是她做錯了什麼嗎? 不,她有什麼過錯?沒有!她一絲一毫的過錯都沒有!那一天她發起瘋來,將羅帳錦被撕得稀爛,好幾天都不言不語。
再難捱的時光也終究一天天地捱了過去。她開始淡漠起來,對外界發生的一切逐漸麻木。
“外面下雪了……”他說。
“是麼……”她懶散着回答,不去想象那漫天的飛雪如同瓊花一般穿過庭院。
“今日是老爺的壽誕……”
“是麼……”她早已不辨日子了,父親也很久沒有來看她了。都忘記吧,忘記吧!反正她早就該死去的,活到今日已是父親手下留情。
他傳來各種各樣的消息,事無鉅細,唯獨和她有默契地從來不提到歐飛揚。
“二小姐出嫁了……” 終於有一天,他不動聲色地說,彷彿那是一件極爲平常的事。
“是麼?”她露出冷冷的微笑,冷淡地迴應着。玉煙長大了,是該嫁人了,從此與郎君舉案齊眉,兒孫滿堂,而她,在這冷清的地獄之中,孤寂地度過她的錦繡年華。
還是忍不住問了,“嫁給了誰?”
“江南才子歐飛揚。”他的聲音自頭頂傳來,影影綽綽。
她疑心自己聽錯了,心情忽然變得迫切,“你說什麼? 嫁給了誰?”
“歐飛揚……”他猶豫了一下,清晰而分明地回答。
猶如晴天一道霹靂,她當即愣在那裡,立時反駁,“不可能!怎麼可能……”
上官龍沉默了,不再說話。那沉默裡似帶着絲絲同情。
她眼前一陣陣發黑,氣血翻騰不已,幾乎要將她吞沒。什麼時候開始的呢?玉煙原來愛着飛揚啊! 她竟然毫無察覺,是她這個姐姐太粗心大意了,還是玉煙這個妹妹隱藏得太深呢?
想不到啊, 真是想不到!
她喃喃重複這這句話,忍不住笑了起來。笑自己太傻,怎麼就那麼傻呢? 從小照着鏡子一般長大的妹妹,怎麼她就沒發現妹妹的心事呢?
她慢慢笑出聲來,笑得愈來愈響亮,漸至瘋狂。她揮袖一掃,將鏡臺上的妝奩全都摔在地上,噼裡啪啦脆響不斷。
殘碎的鏡片,照出她扭曲不堪的臉。她捏起碎片,聽憑鋒利的邊緣割破自己的手心,鮮血淋漓。
“大小姐……”上官龍的幽幽的嘆息聲響起,原來他還沒有走, “你這又是何苦呢?”
“上官龍……”她一字一字喚着他的名字,舔了舔手上的血,蒼白如雪的容顏,與脣齒間滴淌的血紅,交織成一副驚心動魄的詭異畫面。
“在……”他很快回應。
“放我出去……”她揚起頭,心中飛快地想着如何措辭勸說,才能最有效地打動他,答應自己的要求。
沒想到,他的回答乾脆利落地從頭頂傳來,只有一個非常簡單的字;
“好!”
“真的?”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然如此輕易地答應了自己。
“嗯!只是大小姐要等待時機,不可操之過急。”他提醒了她,就這樣跑出去,她該如何跟飛揚解釋呢?飛揚也會將她當做是怪物吧?不,不,絕對不能如此,必須想出一個絕妙的計劃。
她日思夜想,卻始終想不出什麼萬全之策。
一天上官龍送飯來,見她默然無語,忽然幽幽地說, “其實姑爺一直對大小姐念念不忘,他娶了二小姐,並非與二小姐早有私情,不過是因爲大小姐病故,傷心至極,而二小姐跟大小姐長了一張一模一樣的臉,山莊裡的人誰不知道,二小姐不過是大小姐的替身罷了……”
“你是說,飛揚將玉煙當做了我?”她體味着他的話,總覺得意有所指。
“嗯!”他的聲音緩緩從頭頂傳來,“既然二小姐可以在姑爺的心中變成大小姐,大小姐爲何就不能變成二小姐呢?”
他的話如同醍醐灌頂,令她茅塞頓開。計劃就在從玉煙和飛揚的孩子出生的那個晚上開始了,出乎意料地進展十分順利,她令上官龍將玉煙關進地牢,而自己,變成了玉煙。
當飛揚急匆匆從密林趕回內院時,她已換好了玉煙沾着血污的衣裙,頭髮蓬亂,裝作無比虛弱地躺在被中,懷中抱着那小小的嬰孩。
“玉煙!玉煙!你沒事吧?”他心急如焚地闖進來,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曾經那麼暖,那麼溫柔,只握住她一人,而現在口口聲聲叫的是玉煙。
她抑制住心中洶涌而來的激流,不敢看他的臉,反握住他的手,越扣越緊,不願鬆開。
“飛揚……”她低低地呼喚着他的名字,那在地牢之中呼喚過千遍萬遍的名字,滿是柔情蜜意,“我沒事,你看,我們的兒子多乖!他的眼睛是不是很像你?”
那個孩子白白胖胖的,本來一聲也不哭,忽然烏溜溜的眼睛瞪着她,放聲大哭起來。
“他哭了,他哭了!你看他,臉都紅了!”飛揚興奮得像一個孩子,初爲人父的喜悅在他臉上表露無遺。
她凝視着這曾經深愛的男人,他幾乎沒有任何變化,只是眉宇之間現出一種成熟的氣質,那是經歷風雨沉澱下來的平靜,如同窖藏的美酒,令她更爲沉醉。
飛揚抱着孩子,忽然想起來不見岳父的身影,當下問道:“爹呢? 他不是一直守着你嗎?”
她看着他星子一般的眼睛,早已編好的話自然而然出口,“方纔不知道哪裡跑出來一頭巨狼來襲,我和孩子差點沒了命,父親極力阻擋,卻被打倒在地,幸虧危急時刻,上官龍趕到,救了我們。 如今爹爹在瑤光閣歇息,上官龍已經請了周大哥看過了,所幸只受了皮外之傷,不過驚嚇過度,尚在昏迷之中……周大哥在守着他。”
“上官龍?想不到他竟然如此神勇,等爹醒來,一定要爲他記上一功。”飛揚絲毫沒有懷疑她的說辭。
她看着飛揚,柔情似水,心中盪漾着重生般的喜悅,溢到臉上便成了笑意盈盈,不經意間容光四射。
飛揚看着她,不覺怔然,癡癡地道,“玉煙,你生了孩子,反而更加美了……”
她的心頭微微刺痛,在他癡迷的目光中,耳根卻火辣辣地燃燒起來,那一刻,她又變回了那個從鳳凰樹後跳出的少女,那些滿月下的陰霾統統煙消雲散,只有雲淡風輕,他和她,相偎相依。
父親自從那夜暈倒之後,就陷入了昏迷,一天一天虛弱下去,她懷着愧疚的心情守候着父親。
她每天內心交戰着,盼着父親醒來,可是又害怕父親醒來。精明銳利的父親,只需用他那威嚴的眸子看一看自己,就能知道自己是月明,而不是玉煙吧?
飛揚有沒有發現她和玉煙的不同呢?他凝視她的眼神,如同秋日的柔波,盪漾着深深的情思,將她溫柔地包圍,令她一如既往地沉淪。那一刻,他凝望的是玉煙,還是月明呢?
這個念頭就像冷箭一樣,時不時從四面八方悄無聲息地襲來,正中心頭。
“我在藥廬翻看醫書,上面說婦人生產之後,有的人會性情改變,與往常不同,甚至判若兩人。我以前不信,現在看你的情形,我倒信了。”有一夜,枕上情濃時分,他忽然這樣對她耳邊說。
她曼妙的身體伏身在他厚實的胸膛上,心中激靈靈地打了一個咯噔。搖曳的紅燭,透過芙蓉紗帳,將微微的光芒灑在她的臉上,那是極爲明豔動人的微笑。
她輕輕在他肩上咬了一口,嬌嗔道:“那我的性情是變好了呢,還是變壞了呢?夫君?”一時雙眸春水融融,笑靨如花,令人目眩神迷。
他喘息着,將她擁入懷中,下巴抵住她的秀髮之上,“從前玉煙溫柔動人,寧靜如水,現在變壞了……”
她的面色微微一滯,忍着心中的失落,若無其事地道,“是麼?”
他忽然側身,捧住她的臉,在脣間印下深深一吻,“不是嗎? 現在熱情似火,嬌豔欲滴,叫人慾罷不能,可不就是變壞了?”
她的失落瞬間一掃而空,一個試探的念頭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