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的聲音不啻於一道驚雷,在她的頭頂炸開,一時嗡嗡作響。
她半天回過神來,另一個兒子?難道是庭芝?她驚愕萬分,看了一眼秦媽,兩個人眼裡都是難以置信。
“你把話說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跟庭芝又有什麼關係?”
“你的小兒子想要毀掉你的大兒子,這樣說,你是否聽得明白?”柳氏的笑容冰冷,字字透着寒意。
“不會的……你瞎說,蘭兒和芝兒都是從我肚子裡爬出來的,一母同胞,他怎會這麼做?你這個毒婦,定然是你狐媚弄人,故意離間他們兄弟……”她半點都不信柳氏的話,她的蘭兒雖然風流,但怎會做出手足相殘之舉?
柳氏摸了摸自己的肚皮,道出一個驚人的真相,“我肚子裡的孩兒,並非是老爺的,而是庭芝的!我和庭芝有情,珠胎暗結,卻陰差陽錯嫁給了老爺……”
“你,你這個賤人……你居然和庭芝還有私情?”她無論如何都難以接受這樣不倫的事實,歇斯底里喊叫起來,打斷了她的話,“****!恬不知恥!
“你又何必急着罵我?難道你不想聽完我的話嗎?”柳氏聽到她的咒罵,不過是微微皺起眉頭。
“我肚子裡的孩兒是庭芝的……”這一句不停地在她耳邊盤旋,她幾乎是顫慄着,咬着牙低吼,“你說!”
“你的小兒子卻知道了這個秘密,以此不停地要挾我,要我委身與他。倘若不依,他就要宣揚出去毀掉自己的哥哥,到時鬧得天翻地覆,他繼承沈家的大業……”
“你說謊,你說謊!”她心裡已經有些相信,嘴上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承認自己親生的兒子能做出不倫之舉。
柳氏看着她瞬間失控的神情,卻忍不住大笑起來,笑着笑着,淚流滿面。
她跌坐在凳子上,似乎無法相信自己聽到的事實。
“所以你就殺了庭蘭……”她喃喃地說。秦媽忽然附耳過來,“夫人,柳氏不可留!”
她本能地搖搖頭,“她懷了庭芝的骨肉……”
秦媽聲如蚊蟻,“正因如此,爲了二公子,斷不可留!”
她神色一頓,漸漸神智清明起來,向着秦媽微微點了點頭。
秦媽慢慢挺直了身子,目光灼灼地走向柳氏。
大風從窗中襲來,吹起柳氏寬鬆的衣裙,露出微微隆起的小腹。
她有一剎那的失神,叫住秦媽,“等等……”
秦媽停了下來,尖利的眸光不贊成地看着她,似乎在說,此事怎能等?
她看了一眼挺着肚子不躲不跑的柳氏,終究揮揮手,轉過了頭……
柳氏墜樓前似乎低不可聞地說了一句什麼,她無意去聽清。
秦媽後來告訴她,“柳氏早有預感,摘星樓一語成讖,乃是她的死地。”
那座不祥的樓,她再也沒有去過。
白夫人搖搖頭,將那心悸的一幕甩開,慢慢有了氣力,秦媽扶起她,坐在牀上。
“如今倒讓星竹園的賤人得着好了,老爺不來夫人房裡,十天裡倒有八天歇在賤人那。她倒成了個得利的漁翁啊!”秦媽冷笑道。
白夫人的心火被她撥上來,她的嘴角露出一絲莫測的笑意。
“當初我能將她送上老爺的牀,現在我也有辦法叫她滾下來。”
秦媽的眼神跳了兩跳,白夫人當然懂她眼裡的意味,兩個人正自盤算。門外畫水腳步匆忙進來,“二公子騎馬出府了!奴婢攔不住他!”
白夫人右眼跳了兩跳,隨手將一個瓷枕扔出去,打在屏風上又彈到地上,一通驚天動地的脆響。她冷笑,“走吧,走吧,兒大不由娘!有本事永遠別回這個家!”
轟隆隆的雷聲不斷,卻一直未聽見雨聲。
蘭姨娘在睡夢中倏然醒來,聽得膽戰心驚。
耳邊巨響隆隆,一聲賽過一聲地淒厲,好比天上有個巨人正在發怒,狂躁地摔了杯盞,好叫地下的人心驚膽戰。
簾帳上繡的纏枝牡丹,本是她最愛的花樣,在忽忽的電光裡,化身埋伏着的一頭頭小獸,明滅之間就要躍出來擇人而噬。她半邊身子好像麻痹了似的,無法動彈,空白的腦子半天才衆神歸位,想起今夕何夕,身處何處。
這是她的二十五歲,桃李一般成熟的年華。
她赤 裸光潔的身子被人緊緊摟住,那人,是瀘州最富有的商人沈萬山。
他鼾聲如雷。
蘭姨娘厭惡地推開這個方纔在她身上馳騁過的男人,將絲滑的薄被卷在身上,側身滾到一邊。一摸臉上,卻是溼涼的一片。
她在夢裡分明哭過了一場。
她極力回想着剛纔的夢,有些片段卻已經忘卻了,有些卻那麼分明。
她越過了漫漫的時光,重新站立成十六歲的少女。梳着鴉雛色的雙髻,穿着杏子紅的襖裙,站在梅花樹下,仰起了頭,大片大片的紅梅就在那一刻頂着雪依次盛開,香氣四溢。那是瀘州沈家冬日的一景,李夫人命之爲香雪海。
她踮起腳,想去折那高處最俊逸的一枝梅。
忽然一隻手就出現了,先她一步折下,將梅抱在懷裡,卻不遞給她。
個子高高的少年,從梅枝裡露出面容來,他的五官俊秀至極,如梅林新雪般明淨清澈,如五月清空般令人歡喜。
他笑嘻嘻地揚起手中的梅花,“好姐姐,可如何謝我?”
她眼珠一轉,柔聲道:“你閉上眼睛。”
少年乖乖閉上了眼睛——他本來就是對她言聽計從的。
她悄悄團起一個冰冷的小雪球,輕輕塞入他溫暖的頸間,突如其來的冰涼令他丟掉了梅花,一蹦而起,四下蹦跳。
她哈哈大笑起來,笑得那麼快活——後來她從來沒有那樣笑過。
冷不防少年也將一個雪球扔來,打在她的肩上,雪珠四濺。她驚叫起來,末了撅起了嘴,少年覷着她的臉色,忙告饒道:“好姐姐,饒了我吧!”她自然是故意裝作不肯,他卻握住了她的手,伸向自己溫暖的胸口,火熱頓時傳到了四肢百骸。
他眉眼笑得彎彎, “看你的手冰涼,我替你捂熱了,這下總可以饒了我吧?”
她不說話,臉上卻飛起了紅霞,不是紅梅,勝似紅梅。
忽然,梅花花瓣如雪般散落,而雪卻以飛快的速度消融。十四歲的少年變成了雪人,她急着伸手去挽留,而他已經融化得無影無蹤……
下一刻她卻坐在貼滿大紅喜字的繡房裡。喜慶的嗩吶聲響忽而遠在天邊,忽而又像近在耳畔。
她的孃親也穿上了平日裡難得一穿的好衣裙,一掃昔日愁苦的神情,卻仍是掉着眼淚,不同的是,那是因爲抑制不住的歡喜。而她那愛賭錢的爹爹對着她,臉上慣常兇狠的神情消失得無影無蹤,洋溢着她甚少見過的歡笑。
他們對她恭恭敬敬,彷彿她纔是高高在上的主人。而他們,是卑微到塵土的奴僕。
惶恐涌上她的心頭,她拉住母親的衣襟:“你們這是怎麼了? 我是你們的女兒二丫啊,爲何對我這般客氣?”
孃親和爹爹好像聽不見她說什麼,不停對她齊聲恭賀:“恭喜大姑娘呀,從此做了人上人,有好日子過了!”
繡着交頸鴛鴦的紅蓋頭倏地落在她的頭上,將她蒙在一片紅豔豔之中。不知爲何,她漸漸不再惶恐,竟生出期盼的心情,帶着暗暗的歡喜。
她坐着,等着,盼望着,卻又說不清盼着什麼。
終於眼前一亮,有人挑開了紅蓋頭,那人醉兮兮,笑洋洋,一把將她抱在懷裡,剝開她的吉服,一雙大手探進懷裡……
夢裡的她失望得哭了,爲什麼不是他,爲什麼不是他啊!
她痛得眼淚直流,離恨如同春草,漸行漸遠漸生……
蘭姨娘將牀單緊緊抓住,攥成一團,手心裡滲出汗來。
身邊的沈萬山卻發出夢囈,翻了一個身,摸索了一下,又將她攬進懷裡。中年男子衰敗的氣息撲面而來,幾乎令她作嘔。
轟隆!又一聲驚雷!
沈萬山睡得迷迷糊糊,含糊不清問:“怎的不睡,幾更了?”
她的聲音裡帶着三分笑意:“剛聽得是三更。”
沈萬山唔了一聲,又沉沉睡去。
她收起臉上的媚笑,掙脫了男人的懷抱,下牀小解。
聽到裡屋細碎的聲響,外牀上值夜的大丫頭聽雨輕聲問道:“姨娘可是口渴了?”
她不答話,赤身裹起睡袍走到外面。聽雨沒有料到她出來,忙要起身,她厭煩地揮揮手,挨着聽雨坐了下來,壓低聲音道:“那邊可有動靜?”
聽雨會意,輕聲道:“聽說二公子氣沖沖地闖了進去,母子倆大鬧了一場,碎了幾個杯子。”
她不動聲色地冷笑了一聲,似早就料到一般。
聽雨觀言察色,又道:“後來秦媽進去了,兩個人在房中嘀嘀咕咕了好一陣,小香聽不真切,只聽到星竹園什麼的,估計要對姨娘下手了。”
一道閃電亮起,照得蘭姨娘的臉上。她慢慢露出了微笑,笑得如同招搖的春花,“是麼,恐怕已經遲了。”
一聲炸雷又起,霍剌剌地聽得人心驚。
屋裡的沈萬山好像又翻了一個身,叫了聲什麼,嘟嘟囔囔地,又似說着夢話。
她瞟了一眼聽雨,淡淡道:“睡吧!”轉身進屋,又躡手躡腳上了牀。
這次她依偎在沈萬山的懷裡,就像一隻溫順的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