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送她衣裙,卻總是跟不上她飛竄的個子。十四歲的妹妹身量比得上十七八歲的女孩,她嘟着嘴說,“哥哥,你太小氣了,做甚麼總是買這麼小的衣裙給我?”
他還送過胭脂水粉,紙張筆墨……很少如她的意。唯獨這對珠花,她看到的第一眼,眼睛裡便閃着喜悅的光芒,她將珠花插在雙髻上,歪着腦袋連聲問他和娘,“好看嗎?好看嗎?”
她粉紅的笑臉,在珠花的襯托之下,嬌豔得如同春日裡的海棠。
慕容白的眼角微微濡溼,耳邊靈越的聲音響起,“她定然很喜歡這對珠花吧……你軟禁我的得月樓,就是你妹妹曾經住過的地方吧?”
慕容白沉默良久,緩慢回答,“不錯。”
一個帶着央求的聲音就像來自遙遠的天際,“哥哥,哥哥,我想住得月樓!”
“你現在住的地方又大又舒服,爲什麼要跟我搶得月樓,那個地方那麼小。”他正在氣喘吁吁地練劍,透過閃爍不已的劍光,她的紅色身影影影綽綽,就像飄飛的片片紅英。
“得月樓小巧精緻,人家就是喜歡嘛!”她撲閃撲閃着大眼睛。
“真的?”他收起長劍,覺得又是妹妹一時心血來潮。
“真的!騙你是小狗!”她抱住他的胳膊,溼潤的大眼睛巴巴地望着他,真的就像一隻小狗。
“什麼好處都沒有,就想折騰哥哥換地方?”他故意逗她
“好處?有有有啊!”她轉動着眼珠,討好地替他擦汗,“等那中庭的桂花樹開了花,我就親手摘來桂花,跟娘學做桂花牛皮糖,送給你吃好不好?”
桂花牛皮糖明明是她最愛吃的,她倒會借花獻佛呢。
他寵溺地看着妹妹,裝作不情願地答應了她的請求。
妹妹高高興興地搬進得月樓,等收拾利落,邀他前去觀賞。
他驚訝地發現,妹妹將他先前簡單樸素的的得月樓裝飾一新,在樓中添了很多道水晶簾,隨着風輕輕擺動。
“怎麼樣,你的狗窩,是不是被我收拾得如同神仙居啊?”她得意洋洋地捲起珠簾,請他進來。
他笑了,打趣她,“嗯,以後我就封你當捲簾大將!”
妹妹跳起來不依,“好你個弼馬溫,還不到天河放馬去……”
昔日的歡笑聲逐漸遠去,淒厲的蟲鳴長一聲短一聲連連不絕,在他的耳邊聒噪不已。
“得月樓的舊物,一直保持着妹妹走時的樣子。我怕觸景生情,再也沒有進去過。沒想到我娘,思女成狂,竟會夜夜跑到得月樓去……”他凝視着眼前跟妹妹一樣清澈的雙眸,那裡迷濛上了一層水霧。
“那場大火……”靈越咬着嘴脣,感覺每個字都重於千鈞,難以出口。
慕容白倏然轉過身來,陽光將他的影子投在靈越身上。
逆着光,他的表情不大分明,他似在猶豫,又似在思量,良久,他冷冷的眸光射過來,
“裴之翠,你以爲你是誰?”
靈越神色黯然,目光投向地上的慕容老夫人,挺直了脊背,“慕容白,你大可以繼續對我持有偏見,但是相信我,我必定要找出殺害老夫人的兇手!”
她跪在他的長長的影子裡,纖細而渺小,柔柔的聲音中卻透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好,我姑且相信你!”他最後說,“你準備怎麼做?”
她微微揚起臉,眸光閃亮如同暗夜中的星子,“請你先告訴我那一場大火的詳情……”
慕容白的脊背僵住了。
那場大火在他的記憶之中,早已跟那遍地焦屍一起,倉促收進棺槨,深埋於西山黃土隴中,聽任墳前荒草埋沒,野花自黃。
這些年,他命令自己的心不要去碰觸分毫。
儘管他將記憶生生地封存,但那些在人間煉獄中活活被奪去性命的亡魂,仍在某些午夜毫無徵兆闖入他的噩夢,發出淒厲的痛徹心扉的哀嚎。他如當年一般,驚恐着望着那洶涌囂張的火舌,席捲山莊。
他在那一刻醒來,汗溼津津,害怕得渾身發抖。
說出來,誰會相信呢?孤傲不馴的慕容白,冷峻偉岸的慕容白,對着心底深藏的夢魘,只會躲閃。
他也無法向誰去訴說,夢醒時他無法逃脫的恐懼。
那種恐懼從脊背升騰而起,帶着侵入脊髓的寒意,延展到四肢百骸,將他的心緊緊包裹住,如同孩童時的一次溺水,他拼命掙扎撲騰,卻沉得更快,墜得更深。
奇怪的是,他一次都沒有夢見妹妹。
他最愛的,嬌軟地喊着他“哥哥”的妹妹。
他慶幸着,他無法想象,在大火之中哀嚎翻滾的妹妹,會發出怎麼撕心裂肺的尖叫,伸手爬向她最信賴的哥哥?
九月溫熱的陽光照在他的皮膚上,他竟感到森森的寒意,生生打了一個寒戰。
他凝視着眼前探詢的雙眸,這雙眸子帶着三分悲傷,三分堅定,還有三分溫柔,像一隻無形的手,輕輕一拂,他爲記憶加上的一層又一層枷鎖應聲而落。
鋪天蓋地的記憶,挾着熊熊火光煙塵,恣意而出……
那一年他才十六歲,正是鮮衣怒馬的少年。他跟着父親在江湖上行走,提起“姑蘇慕容”,誰不高看幾眼? 不忌憚幾分?雖然先祖慕容龍城獨創"斗轉星移"絕技已失傳,但是父親慕容霆那時乃是一代武癡,竟將慕容氏家傳劍法發揚光大,更具威力。他曾見父親以慕容劍制敵,招招連綿不絕,猶似行雲流水一般,瞬息之間,如罩道道光幕之中,若非手下留情,便立取對方的頭顱。
那一刻,他的血液幾乎沸騰了,他第一次意識到出身姑蘇慕容多麼無上的榮耀!而他的父親,則是他少年時的驕傲,他頂禮膜拜的英雄。
然而,那一場大火,葬送了父親,葬送了妹妹,也葬送了姑蘇慕容百年的榮光。
他清晰地記得那是一個春日。正如從前的無數個春日一樣,山莊裡的花開得燦如雲霞,空氣溫軟而帶着一絲絲潮溼,夾雜着桃李的芬芳。
他惱着的楊花也開了,一團團,一簇簇,如同雪花,隨着一陣陣微風四處飄忽,沾在他的發間,衣上,一身拂了還滿。
他練完劍,穿過遊廊庭院,從漫天的飛絮中,走到父親和母親所居的靜園。
父親正在房中看書,母親在小軒窗下梳妝,見他來了,笑盈盈地責怪,“白兒,一身都是汗,也不知道擦擦!”
母親房中的大丫鬟錦繡忙絞起一塊熱面巾,含羞上前替他擦汗。他現在還記得她袖間傳來一陣若有若無的幽香。他莫名其妙地臉上一燙,不自然地從她手中拿過面巾自己擦了起來。
母親在鏡中看到了這一幕,微微抿嘴而笑,對父親說,“白兒長大了,見到大姑娘也知道害羞了。”
父親擡起頭,目光從他高大挺拔的身材上微微一轉,落在他青黑的下巴上,含着笑意點點頭,“白兒長大了,我慕容家後繼有人。等過兩年,便娶了裴家的姑娘,開枝散葉,將來振興我慕容家,便寄託在白兒身上了。”
他又羞又窘,梗起脖子,脫口而出,“爹!娘!孩兒剛剛纔滿十六歲呢!大丈夫當先建功立業,成就一番作爲,豈能沉湎於兒女私情?”
他自以爲鏗鏘有力,父親和母親必定要讚賞誇耀自己,誰知道他們卻相視一眼,哈哈大笑起來。
母親看着他漲紅的臉,溫言道,“大丈夫成家立業,成家在前,先娶妻生子,也不耽誤你立業啊!”
她又問父親,“那裴家的姑娘,你見過嗎? 品行相貌如何?”
父親略一沉吟,“雖未親眼見過,但是聽裴大哥說,之翠那孩子相貌極美,心地良善,自小跟着裴大哥走動走西,性格爽朗,見識也是有的,不是小門小戶上不得檯面的姑娘。”
“聽老爺這麼一說,我放心了。”母親眉開眼笑,瞅了一眼坐立不安的他,又嗔怪着父親,“老爺你真是的,當年搞什麼指腹爲婚,這些年來白兒一天天長大,我這心一天天就像掛了十五隻水桶,七上八下的。又是擔心那孩子長得不美,不趁白兒的意,又是擔心她性子不好,我們婆媳相處不和美……”
母親似打開了話匣子,開始嘮叨個不停,父親合上了書卷,似頭痛不已,“好好好,夫人所言極是!”他朝兒子擠擠眼,“我去水閣看看。”
父親起身,整頓衣衫,走了出去,他忙跟在後面。回頭望去,母親在窗下,綠鬢如霧,素手纖纖,正對着鏡臺比着一隻翡翠朱釵,帶着抱怨的語聲不依不饒地追出來:
“哼,一天到晚待在水閣,研究你那些不知道從哪兒倒騰出來的破玩意……父子一個樣,多聽我兩句都不願意……
他和父親相對苦笑。
那時的他,並不知道,這曾經平淡至極,平常至極的場景以後將永不會再見,那場大火過後,他也沒有見過母親在軒窗之下對鏡梳妝。而他的父親,從此天人相隔,魂魄不曾入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