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庭玉看着她斂起的雙眉,一雙眼睛深如幽潭,流露出與花季少女截然相反的深沉,心忽然就顫抖了一下。
“的確如此。爲了引出諸葛先生這步棋,我不得不服了幾天白氏送來的湯藥。蘭氏又故意在白氏面前,無意提到米囊花的藥效。果然那個女人就上鉤了。過了幾日蘭氏安排了一家掌櫃孝敬了幾盆米囊花,不出意外地她讓父親賜給了我。這一番苦肉計在父親接二連三失去愛子之後很快就見效,珊兒的供詞,我的病情,諸葛先生的論斷,藥方的怪異之處,這一切形成一張網,由父親親手撒下去,牢牢地網住了白夫人。讓她無可推脫。”
靈越嘴角抽搐,難怪那天偷聽沈萬山質問楚大夫的時候,蘭氏所說的那一番話,令她產生奇怪的感覺。
“白夫人被禁足,蘭氏已經掌管了家務大權,你又病體痊癒,遲早以長子的身份繼承家業。爲什麼這個時候還要緊逼着白氏死去?她已然無法翻身了……”靈越咬住嘴脣。
“傻孩子……”他頭一次用這種憐惜的眼神看着她,“我的二弟已經訂婚,待到成親之日,他去求一求父親,父親是個愛惜臉面的人,就算白氏翻下殺人之罪,爲了二弟的顏面,白氏作爲當家主母自然而然也就解除禁足了,所以我必須再推一把,令她心甘情願去死。”
他的眼裡波瀾起伏,靈越的手心微微出汗。
“心甘情願?”靈越喃喃念着這個詞,片刻臉色白了一白,“你去見了白氏……殺死蘭氏的人其實是……”一股激流猛然衝過她的胸膛,她不願意相信的事實被證實了。她想起那日春熙堂上似曾相識的香氣,那天果兒惺忪的睡眼,原來一切是這樣啊。
“你那天去見了白氏,當晚用零陵香迷倒了守夜的果兒,然後去摘星樓殺死了蘭氏。怪不得那天我在春熙堂聞到了似曾相識的氣味……你平時裡不喜歡焚香,那天衣服上卻有着清冽的佛柑香,你這樣做,是爲了掩蓋另一種的香味……”
沈庭玉沒有否認她的話。他的思緒飄回了最後一次見到白氏的那個黃昏。
那個黃昏與往日不同,火燒雲將天空染成血紅一片。
他輕輕走進了佛堂。
佛堂裡點着上千根蠟燭,星星點點的火光,裝點在佛龕前,龕裡的白玉觀音捧着楊枝淨瓶,慈眉善目,露出悲憫的微笑。
是在笑世人貪滑還是笑世人愚笨呢?
白氏跪在蒲團上,嘴裡喃喃誦着經文,神情十分專注,格外虔誠。直到許久,方纔驚覺他站在身後。
她的臉上就露出一絲虛僞的笑容,在他看來,那笑容是在極力掩蓋她的心虛。
他不說話,立在那裡,靜靜地看着她。
她從鼻孔裡哼了一聲,終於放棄了多年來的僞裝,“你,是來看我的笑話吧?我現在被關在這裡,你是不是很得意?”
“我爲什麼要很得意?”他忽然反問道。
“因爲……”白氏一時語塞。
“我當然很得意。”他笑了,他的笑容本就很好看,就如解凍的春水,無論誰看到他的笑容,都免不了一怔。
白氏也是如此。
她還是沉不住氣,“你來找我,到底是何事? 別兜圈子了,索性打開窗戶說亮話吧。”
他搖了搖頭,“看來你還不明白自己的處境。”
白氏又是一怔,隨即冷笑,“莫非大公子到此是特意來提醒我這個母親目前的處境咯?”她重重地強調了母親兩個字。
他譏諷地一笑:“你以爲你處境如何? 恐怕死之將至,而你最心心念唸的二弟,從此也毀了。”
他當然知道,一個母親,她的軟肋通常是她的孩子。
白氏果然臉色遽變,“我殺了人,與庭芝何干? 他是心軟的好孩子,清清白白的……”
“是啊,二弟清清白白的,讓父親的愛妾懷上了身孕呢!”他掩口而笑。
白氏的眼睛慢慢變紅,噴射出憤怒的火光,似乎要將他燃燒殆盡。
“你知道了什麼,不要胡說!我……我是對不住你,庭芝卻始終敬愛你這個大哥!”
“哦? 那你說說,你是怎麼對不住我?”他一字一字對着白氏。
許久許久,白氏忽然笑了。一開始還是從喉嚨口擠出來的,彷彿竊笑一般的“嗤嗤”聲,後來,越笑越響,竟不可自抑,變成瘋狂的笑聲。
然而這響亮的笑聲未引來任何人。她最忠心的秦媽被老爺打發去了別院,身邊的大丫頭們被打發到了洗衣房,只有兩個粗使小丫頭留在身側,早被他藉故支開。
他決意,要白氏坦誠自己的罪孽。
“不肯說,是嗎? 看來還是愛自己勝過愛兒子啊。”他輕輕說道,卻不知這句話如同利劍般刺痛了白氏。
白氏像一片秋天的樹葉,萎落在蒲團上。
“你看,我知道了這個秘密,還有一個人,一個恨不得你死的人也知道這個秘密呢。如果宣揚了出去,我的二弟可還怎麼做人呢?”他溫柔道,就像勸說一個小姑娘就範。
“你想要我怎麼做?”白氏擡起了頭,眼睛裡閃着絕望的光,可是她的腰卻挺得直直的。
“當然,是,要,你,死!”他笑着,慢慢地說出這幾個字。
白氏發出一聲喟嘆,“看來我真是低估了你啊!”
她用惡毒的眼神打量着沈庭玉的臉,很多人說她的這個繼子長得像亡母,當初那個瀘州聞名的風雅美人。不得不說這張臉十分俊美,皮膚很白,烏黑深邃的眼睛,挺直的鼻樑,俊逸的雙眉,就連緊緊抿住的嘴脣,也連成一條起承轉合的優美曲線。
已經過去好多年了,她已經不大記得李氏的長相了,李氏給她留下的最後印象是病榻上一張瘦骨嶙峋的臉,哪裡還有什麼傾國之貌?而現在,那個女人彷彿附身在兒子的臉上,絲毫不迴避她的目光,反而肆無忌憚地盯着她,羞辱她。
“你什麼都知道了呀!”她強作鎮定,發出一聲冷笑,“今時今日,我真後悔兩件事。”
“是麼?不知道夫人後悔的是哪兩件事呢?”他語帶譏諷。
“第一件事,是沒有將你跟你的癱子老孃一起斬草除根!”她狠狠道,果然下一刻一隻瘦而修長的手就掐住了她的喉嚨,這個病秧子的手勁竟然如此之大,令她幾乎窒息。她奮力掙扎,想要推開他,而他卻絲毫不動。她從未體驗到,死亡是如此相近。
然而沈庭玉很快就恢復了理智,將她鬆開,哼了一聲道,“第二件呢?”
“第二件自然是沒有將蘭氏那個小賤人斬草除根,反而養虎爲患。”她咳嗽得幾乎要跪下去,好半天才從沙啞的嗓子裡擠出來一句話,好痛,好恨,想起來就要悔恨百遍。
“的確可惜。”他清冷的目光掃過她的身體,嘴角帶着一絲捉摸不定的笑意,“那現在我們談個交易吧。”
“什麼交易?”
“你寫一封遺書,交待你和蘭氏是如何密謀害死了我的母親。”
“這……絕對這不可能!”她後退了一步,誰想死呢,她不想死,一點也不想死,只要在佛堂忍耐一段時間,等到庭芝大婚,她這個當家主母不是可以名正言順出來嗎? 是的,只要忍耐。
然而她看到沈庭玉無聲笑了起來,他無情道:“你以爲你有選擇嗎?”
他向她丟下了一卷寫滿字的紙。她疑惑着撿起來,眼睛劃過密密麻麻的字,一個令她日夜不安的簽名跳入她的眼簾:黃伯光,上面還按着一個血紅的指印。當年她派人千里追殺,卻被這隻狡猾的狐狸逃脫了,她就知道,這條活口留到現在,成了自己的禍害。
“你說,有這份供詞在,你還會做夢繼續當你的主母嗎?”
“現在有兩種選擇:一種,或許今天,或許明天,就被毒死,上吊或者溺水,總之你悄無聲息地死了,然而別人卻說你畏罪自殺,而你年輕有爲的兒子,爆出令父親的愛妾懷孕的醜聞,鬧得滿城風雨,請問你那位位高權重的岳家還能將愛女嫁過來嗎?”
她的臉色一白,蘭氏那個賤人完全做得出來。
“另一種,你留下遺書,坦承曾與蘭氏密謀害死主母。而今蘭氏得意,你出於不忿將蘭氏殺死……”
她震驚地盯着沈庭玉,“你,你要殺死蘭氏?”話一出口,她忍不住就笑了,笑自己愚蠢,更是笑蘭氏愚蠢。
“你覺得如何呢? 如此一來,你的心腹大患既除。二弟的名聲保全,依舊迎娶嬌妻,成家立業。”
“你……你如何讓我相信,不會出賣庭芝?”她還是忍不住問,明明知道自己已毫無選擇。
沈庭玉臉上浮起淒涼的微笑,“沈家家業在你們眼裡炙手可熱,於我卻是浮雲。我苟延殘喘地活着,就是爲了母親報仇!”
白氏默然了半響,左右是個死,便是死了,也要拉蘭氏墊背。
“何時?”半晌,她澀然問道。
“就在今夜!”他脫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