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越微有詫異,不到片刻,她又走了進來,手中多了一瓶藥膏。
“你每天睡覺之前用熱水泡手,再塗上這個凍瘡膏睡覺,過幾天就會好。”
靈越接過那瓶凍瘡膏,心如同一根弦被溫柔地撥弄,再也忍不住,眼中涌起一股潮熱,打着轉,卻不曾落下。
幸虧珍珠看着窗外,若有所思,不曾發覺她的異常。
“珍珠姐姐,大公子……他好相處嗎?”她猶豫着問。
“公子……”這兩個字從珍珠的口中念出,十分動聽,“公子爲人十分寬厚,從不苛責我們,更不用說打罵了,你只要用心做事,公子是很好服侍的。”
她說話間眉目之間分外溫柔,有一絲不易覺察的少女嬌羞。
“不過……”她頓了一頓,“公子身體不好,經常生病,有時候他也不讓我們女孩近身伺候,你和寸心要多用心了。”
靈越點點頭,“知道了。姐姐可還有什麼要吩咐的?”
珍珠沒有立刻回答,玉白的面容上微微顯出猶疑之色,半天才說,“在公子面前,不要問方纔的問題。”
靈越怔住了,剛纔她問了什麼問題麼?
她懵懂的樣子落入珍珠眼裡,珍珠微微嘆了一聲,輕輕搖頭,“以後不要在公子面前提起林子啊,梅樹啊。”
“啊……原來是這個。可是爲什麼?”她脫口而出。
珍珠瞪了她一眼,“哪兒來這麼多爲什麼,總之不要問就是!”
靈越被她突如起來的火氣嚇了一跳,當下垂着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珍珠恍覺自己的口氣過於激烈了,溫言道,“總之你做好分內事吧。我帶你去庫房領衣服吧。”
靈越連連稱是。出門又從那片林子慢慢走過,一座玲瓏別緻的假山石忽然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座假山乍看之下層巒疊嶂,但仔細一看,頗得 “透”“漏”“瘦”的資韻,十分精妙,山石之上似刻有三個字,上面落的薄薄一層細雪已經消融,隱隱約約露出斑駁的字體,似被人鏟去一般。
她目光留連,腳步不免緩慢停滯。珍珠走了幾步,回頭一看,見她出神地注視着山石,隱隱露出不贊成的神色。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連忙跟上珍珠的腳步,走上游廊。
沈府硃紅色的遊廊曲曲折折,每每到了盡頭,卻又有一轉一轉,縱橫交錯,樑柱間的彩畫上繪着各色花卉、山水,美輪美奐,富麗堂皇。
靈越在廊間不知多久纔到庫房,後背已經微微滲出汗來。
她不禁好奇,這瀘州鉅富沈萬山的宅院,到底有大,才能容得下如此蜿蜒如龍的遊廊。
明明是寧靜的雪夜,天上還掛着一彎弦月,腳下卻開出密密麻麻的花,海洋一般在風中搖曳不停。
火紅色的花瓣,如同無數彎弦月,密集地簇擁在一起,兩側卻伸出細長卷曲的花蕊,猶如燃燒的火焰。
彼岸花!這已刻入心頭的幽冥之花,靈越看了一眼,便將叫出了它的名字。
她明明站在廊下的雪地裡,不知何時,身邊竟幻化出這一大片地獄的花朵,初時一朵兩朵,剎那間千朵萬朵,同時綻放。一片連一片,那麼熱烈,那麼繁茂,如同詭異的紅雲從腳下開始蔓延,直到飄向遙遠的天際。
紅得像火,鮮得像血。在風中一起搖曳起伏,宛如阿修羅之火。
她受到指引一般,赤腳走進這無邊的花海里,漸被芳香迷了路徑。不知何時,縷縷薄霧緩緩升起,如同女子身上的紗衣,將前路籠罩得更加迷茫。
“父親!母親!你們在哪兒?”她忽然變成了一個七歲的孩子,心中寫滿無助而彷徨。她喊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腸寸斷,卻沒有一個人來。
也許是過了一個世紀,又或許只是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她的嗓子如同堵上了棉花,已經沙啞得說不出話來。
“孩子,母親在這兒!”是母親的聲音,那麼溫柔,充滿了慈愛。
靈越回過頭,顧不得擦去臉上的淚水,撲入母親的懷裡。
母親穿着潔白的睡袍,頭髮如同瀑布般從肩膀下一瀉而下,宛如神祗。她跪下來,一下一下撫摸着靈越的背脊。
“母親!”雲靈越哽咽了一聲,忽然手上一痛,母親猛然用力地抓住了她的手,靈越驚訝地擡起頭來看着母親,母親的雙眼通紅,猶如噴火一般,她死死地盯着靈越,猝不及防將雲靈越推開:“不,不!你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早在十五年就已經死去了!”
雲靈越趔趄一下,坐到了地上,母親一步一步地湊過來,忽然吱吱地笑了起來,尖厲的聲音猶如匕首一般刺透了重重迷霧:“你是殺人兇手!你是殺人兇手!”
那一聲聲尖叫回蕩在迷霧中,彷彿有千萬人在霧中一起聲討:“殺人兇手!”
“兇手! ”
“兇手!”
靈越捂住了耳朵,閉上了眼睛,大聲反駁:“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可是那些聲音無孔不入,它們在不停迴盪:“殺人兇手!殺人兇手!”
猶如魔咒一般,聲聲不絕,無從躲避。
“孩子,你當然不是殺人兇手!”父親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他輕輕拿開靈越的手,靈越睜開眼,面前的父親跟從前一樣,眼帶笑意,她無比悲傷地叫道:“父親!”一語未畢,熱切的眼淚無聲地流淌下來。
父親微笑着看着靈越,眼睛裡如同往常一樣充滿了溺愛。他柔聲道:“可是我卻因你而死啊!我死得好慘,不信你看看!你看看呀!”
他的眼睛忽然了無生氣,露出了痛苦的神色,脖子的血噴涌而出,濺了靈越一頭一臉。“啊------!"靈越心下大駭,厲聲尖叫起來,倏然從噩夢中醒來。
“砰砰砰!”誰在聲聲敲窗,“靈越,你做噩夢了吧,鬼叫什麼,嚇死人!”
她半天才聽出,那是寸心的聲音,嘟嘟囔囔的,帶着睡意的抱怨。她滿頭大汗地坐起來,頓時從迷夢中徹底清醒過來,故意粗着嗓子回答, “對不起,吵醒你了!沒事,就是做噩夢了!”
寸心打了一個呵欠,又拖着步子走遠,接着聽到隔壁門響,想是回房睡了。靈越睡意全消,一摸臉頰,竟是溼溼的。
原來是一個夢啊!可夢中的場景是如此真切,跟實實在在發生的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