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雲亭上,松濤陣陣。
斜陽的餘暉如同畫師的筆墨,先蘸了藤黃,復又添入硃紅,寥寥數筆之後,又將最鮮嫩的玫瑰紅柔柔地染了一遍,將整個長空,連同層巒疊嶂,都渲入畫中
靈越和莊妙融一坐一立,便是這蒼茫畫卷中的兩人。
暑熱尚未散盡,松風裹着清新的氣息,將靈越身上輕薄的衣帶飄然吹起。
莊妙融凝視着她,眼中閃動着溫柔的光芒。
他從寬大的袖子取出一支白玉簫,緩緩吹了起來。簫聲嗚咽而起,卻是一隻不知名的曲子,一折三嘆,清亮婉約,只透入人的心底。一時間,什麼家愁離恨,什麼是非恩怨,似乎隨着飄渺的簫聲飄然而去,只留下淡淡的情思,縈繞不去。
靈越凝神而聽,一曲終了,彷彿醉如夢境。
良久,她輕輕道:“真是繞樑不絕。”
莊妙融脣邊漾起微笑, “你可知這是何曲?”
靈越心知肚明,她曾聽東方先生吹奏過,乃是大師莫山谷少年時所作的一支小曲兒,名爲《求鸞》。據說一曲吹罷,尚是少女的莫夫人聽得癡癡如醉,對父親說,“吹簫之人,便是我的意中人……”從此兩人結爲夫妻,一生逍遙山間,成爲後世佳話。那是那樂譜卻流落江湖,殘缺不全,東方先生有幸在一個古玩點意外發現了一份抄錄稿,欣喜若狂。不知這莊妙融又是何處尋得這曲譜?
她對莊妙融之意似有所感,卻搖搖頭,“我幼時只習得一年半載古琴,卻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憊懶貪玩。我師父他老人家道,以後在外休要說我是他的弟子。對於音律,我實是不通。”
莊妙融的修眉微微一動,如秋日江波般的雙眸閃過一絲猶豫,輕輕開口:“靈越,我一直有一句話,想問你。又怕冒犯於你。”
靈越一怔,眼底浮上好奇之色,“莊兄言重了,不知是何事?”
“你和小山兄應該不是兄妹吧……”
原來是這件事,她少不得解釋一番,含笑回答: “莊兄,你約我至此,可是爲了這個?其實我和路小山的確並非兄妹,只是好友,你放心,他沒有惡意的,當日他謊稱是我的哥哥,不過是爲了尋找他的師兄宋春山才進入玄機山莊……”
他微微一笑,別有深意,“不錯,他是爲了宋春山而來,自然沒有惡意。”
忽而輕飄飄又說了一句: “我看小山兄對你很關切。”
“我們是好朋友啊,好朋友之間自然相互關切。”靈越不知爲何腦海裡閃現出地道中路小山抱着自己的一幕,臉龐微微發燙起來。
幸虧此時暮色漸至,華燈初上,便是莊妙融臉上,也看不清神色。
他到底想說什麼?
靈越在心裡咕噥着。
莊妙融好像下定了很大的決心,忽然走到她的面前,眼神之中帶着一絲灼人的滾燙。
她不覺後退,“莊兄?”
莊妙融站定,目光凝注在她的眉間,“我自十五歲行走江湖,一路見過刀光血雨,原以爲此生不會爲任何女子動心,誰知遇到了一位奇特的姑娘……”
這曼妙無雙的公子,失去了平日的鎮定從容,竟然十分緊張。
她的心也緊張得砰砰心跳起來,大腦一片空白。
這……
他說什麼?
難道她是他口中奇怪的姑娘?
他是在向她表白心跡麼?
她該怎麼迴應?點頭還是搖頭? 說好,還是說不好?
靈越手足無措,“莊兄……”
莊妙融忽然輕嘆一聲,臉上微紅,“不知爲何,總是無法坦然說出此事……”
靈越心中暗暗焦急,不由得偷看四周,真希望路小山從天而降,好捱過這尷尬的時刻。
“這,莊兄請直言。”她結結巴巴地說。
莊妙融又是一聲嘆息,“靈越,你是我見過的最爲聰慧的姑娘,不但治了我的心疾,還爲我找到了生母,此恩,我一輩子也無法報答……”
“莊兄何必客氣,不過是誤打誤撞,順手之便,倘若不是路小山,我也無法逃離地牢,莊兄若要謝恩,更該謝路小山纔是……”靈越急忙推辭,心中哀嚎,難道他要以身相許不成?
“自然都要謝,不過我今日約靈越前來,卻是爲了那位奇特的姑娘。若說這世上還有誰能解開我的困惑,也就只有靈越你了……”
靈越的心慢慢鬆弛下來,奇特的姑娘……看來不是說自己。
她霎時恢復了淡定從容,輕輕舒了一口氣,“莊兄,到底是什麼樣的姑娘,令你如此困惑?”
“那是兩年前,發生在我身上一件離奇的故事,故事的源頭便是方纔我爲你所吹奏的一曲《求鸞》……”
他擡眸望着天邊逐漸明亮的娥眉月。那人的雙眉,又何曾不是如此刻的月色一般動人?
兩年前,也是這樣月色朦朧的夜晚,他在山寺中獨坐,取出玉簫吹了一曲求鸞,那是他剛剛從一個琴師手中得到的樂譜。不料想,吹了幾個音,竹林之中有人彈起琴來,與他的簫聲一唱一和,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一曲終了,他便知曉已遇到此生知音,滿懷驚喜,對着竹林朗聲問道,“何方高人,可否現身一見?”
一個嘶啞難聽的聲音在林中響起,“我長得其醜無比,見了我的人,恨不得挖掉自己眼睛,你也要見嗎?”
他含笑回答,“前輩琴藝高超,莊妙融若能一見,乃是三生有幸,恨不得以耳留住這稀世妙音,又怎麼做出挖眼之舉?”
那人哼了一聲,“見了我,你會娶我嗎?”
他一愣,萬萬想不到那刺耳至極的聲音竟出自一個女子,還是這樣大膽無所顧忌的女子。
怔愣間,那人又冷冷哼了一聲,“世上的男人果然沒有一個好東西,個個都是好色之徒……”說罷聲音漸低,似已走遠。
“姑娘留步!”他一時情急,運氣如電,將語聲遠遠放了出去,“若能天天與此等妙音相伴,妙融願意娶姑娘爲妻……”
“當真?”那聲音又似回來,帶着幾分懷疑。
“若姑娘不相信,融今日即可迎娶姑娘……”那時他一定瘋了,不顧一切只想留住那稀世的琴音。
“好……好……好!”那人連說了三個好,聲音卻逐漸變化,至最後一個好字,已與常人無異,甚至帶着一絲甜美。
下一刻,一道紫色的身影俏生生地立在他的面前。長髮如霧,明眸皓齒, 顧盼生輝,明明是一個清麗至極的少女,哪裡有半分醜陋之色?
她抱着綠綺琴,笑靨如花,衣袂翩翩,一步一步踏月而來。
他凝望着那含笑的明眸,短短一瞬,卻似三生,從此情思深種。
“妾名綠綺,蒙君厚愛,願爲君妻……”她鶯聲婉轉嬌脆,竟是流水般柔美,絲緞般的光滑,情意綿綿投入他的懷抱。
天地爲證,綠綺爲媒,他忽然就有了一個妻子。
第一日,他們攜手共賞月色,兩情繾眷不斷;第二日,他與她漫步洛陽花會,重重牡丹真國色,卻不及他眼中的風姿半分,第三日,枕上情濃,他送她紫玉鳳頭釵,她贈他藍田白玉簫,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第四日,她卻不翼而飛,只留下一張花簡:“三日夫妻,如同三世,君之恩情,永生難忘。緣分已盡,勿尋勿念。”
她就那樣消失了!毫無徵兆地消失得無影無蹤,什麼都沒有留下,好似那纏綿悱惻的三日,不過是他的一場春夢。
“她就這樣走了嗎?可曾帶走了什麼東西?”靈越忍不住問。
“她帶走了綠綺,還帶走了那支紫玉鳳頭釵……那支釵的後面,刻着我們的名字縮寫,妙綺。”他微微悵然。
是的,她自然不是賊,餘下她什麼都沒有帶走,首飾匣珠寶仍在,厚厚的銀票分文未取,櫃中爲她添置的錦繡羅衫如昔,可她分明就是賊,大張旗鼓闖入他的生命,偷走了一樣最寶貴的東西……他的心。
“你後來找過她麼?”
“找了,我這兩年一直在四處尋她,只是她消失得無影無蹤,好似從來不存在這個人一般。我去了她曾提到過的故鄉,那裡的人根本就沒有聽說她的名字……她不過隨口說來騙我而已。”
那真是一場來去無蹤的春夢,一切無痕。
她望着莊妙融眉間的淡淡清愁,明明還有牽掛,又何必執意告別?
“或許這真是我的一個夢幻,或許她並不存在……”他微笑,目光迴轉,望着靈越,“直到那天我在客棧遇到你,聞到你身上似有似無的餘香……”
不過是擦肩而過,他卻敏銳捕捉到久違的那一抹幽香,那香,似麝非麝,似蘭非蘭,雖是極淡的一縷,卻跟綠綺身上的香味何其相似!
“我身上的香味?”靈越聞言一怔,舉起袖子嗅了嗅,“我並不愛衣上焚香,也不愛灑花露香水,哪兒有什麼香味?”
非但沒有香味,她還難爲情地聞到一絲汗味呢!
“你此刻身上的確沒有那日的香味,其實當夜再見到你,便聞不到這種香味了……”他回想起那天的情景,也有一些奇怪。
那日……那日,發生了什麼?她回到客棧,初見莊妙融,驚爲天人,後來莊妙融提醒她頭髮散了,她就回房梳妝,沐浴,換回了女兒身……
“原來是這樣啊!”她眼神一亮,宛如星子,兩個細小梨渦在腮邊輕輕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