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萬山的書房十分幽靜,不過書籍不多,古玩陳設倒是玲琅滿目。靈越思忖片刻,躲在架後,一個人高的雕花汝窯花瓶剛好隱住了她的身影,不會被人發現。
擡眼望去,書房裡此刻燈火通明,沈萬山坐在書案之後,近旁左側的椅子上坐着蘭姨娘,右側的椅子上坐着一人,正是白日裡見過的諸葛先生。堂下跪着一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兩股戰戰,汗出如漿,赫然是久已不見的楚大夫。身邊又跪着一人,尋常女子的普通妝扮,甚是驚恐,想必那便是走而復回的珊兒。
沈萬山看了一眼蘭姨娘,“五兒,你來問。”
蘭姨娘搖搖頭,柔聲推讓:“老爺在此,五兒哪兒敢置喙?還請老爺親自過問。”
沈萬山道:“也好!”他一掃堂下,面上路出憤怒之色,盯着楚大夫半天不語,眼裡噴出火來。
楚大夫戰戰兢兢,看了一眼蘭姨娘,撲通一聲,將額頭重重砸在地上,立時流出血來。“沈老爺,老夫有罪啊,老夫有罪啊!”
“你且說說,罪從何來?”
“老夫不敢見財忘義,聽命於人啊!”
“到底聽命什麼人?”
“老夫不敢說啊……”
“你不敢說? 就不怕我告官,到時將你凌遲處死!”沈萬山怒道。
蘭姨娘在一旁溫言勸說,“楚大夫,只要你交代出主使之人,老爺不會爲難你的。”
“是……是夫人!是夫人以財帛相勸,要我每次請完脈,開方之時必定加上米殼。老夫才疏學淺,只道米殼也可入藥,可以化痰鎮痛,又不是鶴頂紅砒霜之類的劇毒,料想加之無害,一時起了貪念就應允了。”
“米殼是何物?”沈萬山詢問的眼神投向諸葛先生。蘭姨娘柔柔開口:“諸葛先生,您博學多才,見多識廣,可知米殼一物,長期服用,有何不妥?”
諸葛先生皺起白眉,略一思索,娓娓道來,“米殼一物,實則是雲滇一帶的奇花米囊花的果實外殼。的確可以入藥,如有病痛纏身,咳嗽氣喘之人,可緩解症狀。只是,若長期服用,則會形成依賴之症。一日不服,則精神萎靡。若不戒斷,表面看精神颯爽,實則如蠟燭兩頭燒,光火明亮,卻難久矣!”
沈萬山的面色難看起來,想不到白氏如此容不下庭玉,心毒竟然至此!
他想起那日自己身體不適,正欲請楚大夫進府看診治,蘭姨娘說道:“楚大夫不知何事請辭舉家外遷,名醫諸葛先生現雲遊瀘州,何不請諸葛神醫進來,爲老爺看診?順便也看看庭玉,聽說最近又有些不大好。”
聽說庭玉最近又病重,他親自帶着諸葛先生去了香浮居,那個他一直惦記着,卻又怯於踏步的地方。若不是那次看診,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大兒子病得如此之重。若再晚幾日,恐怕陰陽相隔了!
這個白玉鳳! 當初喜她豔麗潑辣,不同於閨閣中的弱嬌女子,想不到這宅院中的爭鬥,她是樣樣手段絕不輸於人啊!
他這邊沉吟,那邊蘭姨娘問道:“可有解救之法?”
諸葛先生十分爲難,“這病不是一日而起,乃是曠日持久,恐病入膏肓,很是棘手……”
沈萬山的心一下沉入水中,恨不得立刻將白氏傳來,當面對質。
蘭姨娘柔聲相勸,“姐姐一時糊塗,老爺你別生氣了,氣大傷身哪!再說,還有一個人未審呢。”
沈萬山這纔想起來堂下還跪着一個女子,十分面熟,仔細一看,正是以前蘭氏身邊的侍女珊兒。
“這不是你院子裡以前的丫頭嗎? 不是讓夫人放出去了?”
珊兒瑟瑟發抖,眼淚如同斷線的珠子,滾滾而下,“求老爺救珊兒一命!”
沈萬山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摸不到頭腦,氣道:“誰要你的命了?到底何事?”
珊兒卻咬着嘴脣,眼睛只往兩邊瞟。沈萬山只得道:“諸葛先生請先回避一下。”諸葛先生知道這丫頭所稟之事定是涉及沈府銀絲,不便人知,忙起身去了書房之外。
沈萬山見楚大夫還面色如土地跪在堂下,向着書房外怒喝:“你們都是瞎子,還不把這老東西拖出去候着?”左右貼身的下人忙上前將楚大夫一架,拖了出去。
那珊兒見周圍人都清了,堂上只剩下沈萬山和蘭氏,方纔哭道:“奴婢不是被夫人放出去的,奴婢是逃走的!”
“好端端的,你逃什麼?”
“奴婢知曉了一件不該說的秘密,若不逃走,遲早會被夫人滅口。”
“殺人滅口?她敢!還無法無天了!你且說說,是什麼秘密?”沈萬山怒氣衝衝。
珊兒只是發抖,十分的懼怕,萬分的猶豫。
蘭姨娘柔聲道:“你莫怕,說出來,老爺不會怪罪於你的。”
“珊兒是夫人派遣到蘭姨娘房中的……”她期期艾艾,欲言又止,“夫人不滿老爺寵愛姨娘,所以命奴婢暗中打探姨娘房中的情形……”
只聽啪的一聲巨響,原來是沈萬山一掌拍在桌上,顯然怒極。
“接着說吧!”蘭姨娘道。
“奴婢在姨娘房中,與春之向來交好。自從春之的表姐玉桃死後,她每日悶悶不樂,我問她,她才吐露心事,原來她懷疑玉桃是被人推下水的,因爲玉桃看見……看見……”
“看見了什麼,你說便說!”蘭姨娘壓抑着怒火。
“她看到三公子和新來的柳姨娘在翠園幽會……”珊兒不敢看沈萬山,只感到周遭一股無形的壓力逼來。
她急急道:“春之說,玉桃不是雙成殺死的,也定是柳姨娘殺死的,總之她們主僕兩人脫不了干係。因爲那日玉桃的屍體撈起來,她在玉桃的手裡找到了一枚耳墜。正是柳姨娘平日裡常戴的。”
“可是藍色的星星形狀?”沈萬山想起來,柳星兒耳間閃爍的那抹幽藍,因爲非常別緻,他往日裡對婦人的衣着首飾並不留心,倒是記住了那對耳墜。
“正是,正是。”珊兒忙點頭,“奴婢見此事重大,就偷偷拿了耳墜報告了夫人。後來柳姨娘就死了,雙成也死了。”
她話中有話,沈萬山如何不懂?
他心頭一震:想不到老三這個不孝子竟敢罔顧倫常覬覦父親的女人,真是家門不幸啊!難道柳星兒肚子的孩子竟是老三的孽種?
好狠毒的白氏!
她又教的好兒子!
他的臉色變得鐵青,手也不住地發抖,恨不得立時將白氏傳來,親耳聽她招認。
耳邊蘭姨娘輕輕嘆了口氣,幽幽地勸說,“老爺不必生氣,夫人乃當家主母,所作所爲也是爲了沈府的名聲着想,這些事若傳出去,老爺豈不是要失了顏面? 如今夫人鐵腕治家,下人們不敢議論半句,人死不能復生,老爺就算是重罰夫人,柳妹妹也不能復生了。”
靈越暗歎蘭姨娘的心機,她口口聲聲爲白夫人分辨,實則將殺害柳姨娘的罪名牢牢扣在白夫人身上了。她越是維護白夫人,沈萬山越是對白夫人惱恨。
果然沈萬山冷笑道:“難道她這個當家主母教子無方,隨意殺人,我竟能連罰她都不能了? 莫忘了,這沈家還是姓沈,卻不是姓白!”
蘭姨娘雙眸幽光閃爍,“夫人乃是當家主母,如今大公子危在旦夕,三公字又歿了,老爺雖則是春秋盛年,但將來還是要倚仗二公子,打了貓兒,豈非傷了玉瓶……”瞅着沈萬山臉色發青,忙惶恐道:“五兒一時失言了……”
靈越心想,你哪裡是失言,分明是唯恐話還點得不夠亮呢。
沈萬山一擺手,示意她不必說了,向外沉聲叫道:“長齡!”
門外應了兩聲,隨即一箇中年的漢子走了進來,正來是他貼身的長隨長齡。
沈萬山將自己的玉佩解下來,顫抖着遞給長齡,“帶幾個人去見夫人,就說沈府近來風波不斷,家宅不寧,從今日起夫人自請在小佛堂爲沈家誦經祈福,沒有我的命令,不得出佛堂半步!”
長齡臉上劃過驚異之色,然而並無一句話,接過玉佩,快步而出。
沈萬山喟然長嘆,頹然坐在椅子上。
蘭姨娘忙伸出一雙柔荑,替他慢慢撫平了胸口,慢慢道:“老爺,大公子的病也非無藥可醫。”
沈萬山目光如炬,顫聲道:“可是諸葛先生說的?方纔問他,他還說棘手。”
蘭姨娘給他端上一杯茶,妙目流轉,淺笑盈盈,“老爺你別急!諸葛先生說棘手,可沒有說無藥可醫。他說他隱約記得一部古籍上有解毒良方,只是尚需斟酌,不敢貿然說與老爺。”
沈萬山微微點頭,“既如此,但凡有一線希望,也要救玉兒。”說罷端起了茶杯。
靈越的心口,不覺微微涌過一絲異樣的感覺。
她不覺望向蘭姨娘,想要從她的臉上尋找出答案。
蘭姨娘含笑看着喝茶的沈萬山。她的目光,幽邈而深邃,似乎是在看着他,又似乎不是在看着他。她在看着一些遙遠而虛幻的東西,又或許,只是在看着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