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妙融所住的弦月居並不大,不過小小几間房,掩映在叢叢修竹之中,十分清幽精緻。
雪白的牆壁,青黑的屋檐,世間最單調最極致的顏色,卻搭配成最簡單天然的圖畫。
又有幾樹濃烈的黃花,點綴在屋角廊前,映着廊下的流水潺潺,起承轉合,皆可入畫。
莊妙融黑髮如瀑,白衣飄飄,猶如走在山水彩墨畫之間,真是風姿絕妙。
靈越宛如欣賞一幅曼妙的畫卷,不覺慢下腳步,看得怔了。
“怎麼,看傻了?”路小山忽然湊到她的耳邊,不懷好意地說。
靈越被他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面上微紅,不由瞪了他一眼,正要反脣相譏,只見他如黑亮的眼眸裡閃爍着明朗的笑意,燦如驕陽,令她忽然心軟,只得輕輕哼了一聲,繼續跟在莊妙融身後,沿着曲曲折折的遊廊,走進一間花廳,眼前頓時一亮。
原來那花廳十分開闊,有一半延伸到戶外,大片的薔薇從屋頂垂落下來,流光溢彩,猶如一道道瀑布。地臺上鋪了幾方軟席,設了桌几。莊公子招呼二人在蒲團上坐下,親自洗手烹茶。
靈越環顧四周,見花廳裡面的陳設也是樣樣獨具匠心。忽然,牆上掛的一幅畫吸引了她的目光。
她似難以抗拒般,慢慢走近那幅畫,不由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幅三尺來長,一尺來寬的畫卷,上面畫的人兒還是莊夫人,她身着淺淺的綠羅衫,鵝黃的百褶裙宛如摺扇一般散開。一頭閃着光亮的烏髮綰成一個鬆鬆的墮馬髻,眉眼之間,少了繡樓畫像時的明豔,而是多了幾分清風明月般的溫婉。她低眉垂首,十指纖纖,正在手撫瑤琴。畫的左下角依舊題着那句詩: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落款日期乃是龍嘉十四年。
靈越悄悄算了一下,看來差不多是十五年前了。
“這是母親年輕的時候。”不知何時,莊妙融也走到靈越身邊,靜靜地看着畫像,流露出極幽深的目光。
“莊夫人真是儀態萬方,淡妝濃抹總相宜。”靈越讚歎不已。明月樓上她一身紅衣,明豔無匹,燦若朝陽,而今綠衣恬淡,眉目溫婉如明月。無論哪一種裝扮,都是國色天香,傾國傾城。
“是你畫的嗎?”她明知故問。
“自然不是。”莊妙融的笑容溫潤和煦, “這是我七八歲歲那年,父親尚未亡故之前所畫。”
“看來令尊對令堂真是一往情深。”
“家父的確深愛着母親,從我記事起,就畫了很多母親的畫像。母親的一顰一笑,一喜一怒,都被父親用畫筆記了下來。”莊公子笑道。
“這幅畫,面容用墨比衣裙用墨要新一些。令尊作畫,可是喜歡先畫其他,後畫五官?”靈越問道。
莊妙融聞言一震,面前的少女雪亮的眼神令他剎那失神,他微微一笑:“靈越姑娘果然心細如髮,觀察入微,家父畫人物,的確喜歡先畫服飾背景,最後才畫五官。他總說,五官乃是人之精魂,不敢草草下筆。每每留至最後,反覆斟酌,方纔下筆,一揮而就。”
靈越點頭稱是,心中卻詫異這幅畫像衣裙用筆精雕細刻,十分果斷,到了他最重視的五官,卻反而遊移不定,十分遲疑。
“這幅畫乃是家父去世之前所作……”莊妙融的眼睛暗淡下來,“這是他畫的最後一副畫了。”
“莊夫人應該也很喜歡這幅畫吧?”她輕輕問道。
莊妙融的臉上閃過複雜之色,“母親甚少到我的弦月居來,這幅畫,她大概從來都沒見過。”
靈越忽然想到一事,莊兄沒有將明月樓的畫像取下來嗎?”
“我們那日走得匆匆,後來我想起來,重新回到明月樓,明月樓卻已經上鎖了。我問上官叔叔,他說我娘有令,樓裡的一切須保持現狀,沒有她的允許不可帶出一物。”
“想來那明月樓對夫人而言,有着特別的意義……”靈越緩緩地說。
莊妙融淡淡微笑,卻掩不住眼中一絲而過的失落,“我也是這麼想,就不再多此一舉了……”
壺裡的茶水沸騰着,頂得蓋子撲撲作響,偶有微風拂過山林,發出沙沙沙沙細微的聲響,千枝萬葉輕輕晃動,宛如耳語。
靈越聽到莊妙融之語,暗暗替他難過起來。她垂首,望着那一壺茶水,盈盈笑問:“你烹的茶可是仙霞化龍?好香!”
莊妙融明眸之中,露出讚賞之意,“姑娘果然蕙質蘭心,這烹的正是仙霞化龍。”
他靜坐下來,親自爲她倒了一杯茶。靈越輕呷入喉,清淡無味,抵達舌底,突然生香,再至滑入心肺,只覺紅塵俗世,都被這水洗淨滌清了一般,渾身舒暢。
她不禁讚歎:“好茶。”
卻聽得路小山搖頭晃腦吟哦道:“禪窗麗午景,蜀井出冰雪。座客皆可人,鼎器手自潔。金釵候湯眼,魚蟹亦應快。遂令色香味,一日備三絕。報君不虛授,知我非輕啜。”
莊妙融目光閃動,“昔日蘇東坡學士任杭州知州時,詩友毛正中贈以仙霞山茶,蘇學士品嚐過後,讚不絕口,曾回詩一首相贈,正是小山兄所吟之詩,《謝贈仙霞山茶》。 想不到小山兄對詩詞也如此熟悉,出口成誦。”
路小山的嘴角微微上揚,舉起手中的碧玉杯,輕品慢啜。
明明是一個流落江湖的浪子,卻熟讀詩書。看他此刻品茶,一舉手,一投足,高雅至極,比之莊妙融,絲毫不遜色。
靈越凝視着路小山,不覺對路小山好奇之心更濃。
她情不自禁地想,路小山,你的身上到底藏着什麼秘密呢?
路小山似感應到她的目光,轉過頭對她微微一笑。
他的眉濃黑而英挺,他的雙眼神采奕奕的眼,然後便是那淡淡的、懶散的笑容,在這一刻令人心動?
靈越耳根微微發燙,轉過臉去。
不巧撞上莊妙融澄明的目光,他修長的手指端着茶盞,慢慢地品嚐,“先父最喜歡飲的也是這仙霞化龍。他作畫之時,母親往往陪立在側,親手煮茶。”
他遙遙看了那牆的畫,剎那間一個片段清晰無比地闖入腦海。
瑤光殿鳳凰花開如霞,團團紅雲幾乎要隱藏了樓閣。他不過才八歲,騎着木馬跑進了父親的書房。
書房裡茶霧嫋嫋,母親一身綠衣,如同染上了滿山翠色,素手芊芊,親自烹茶。父親正在作畫,忽而將筆一放,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
茶爐旁的母親,眉目之間尚未帶上凌厲之色,是極致的溫柔,如同這天下最爲平常的婦人,陪伴着夫君,歲月靜好。
父親的嘆息之聲非常輕,卻依舊落入母親耳中,她湊過去,站在父親身後,看了一眼父親的畫,不知爲何面上溫婉的笑容,突然消失不見,那一雙嫵媚的眼波,也立刻冷得有如青霜白刃一般,忽而轉向了他……
他的頭又開始針扎一般痛起來,不覺雙手撫上了太陽穴。
靈越和路小山注意到他的異常,齊聲問道,“莊兄,你可是不舒服?”
那股刺痛又消失了,他忍住頭中的暈眩,“還好,只是一時頭痛罷了……”
她的手卻伸了過來,“莊兄,請賜脈一觀。”
那手玉白而晶瑩,像極了那人的手,他恍惚着,挽起衣袖,放在几上。溫熱而細滑的手指輕輕搭上了他的脈搏,感受着他的跳動,片刻之後又收了回去,一點餘溫卻似久久未散。
“還好……”靈越輕舒了一口氣,嫣然一笑,這笑容正像是春天的花朵,使天下恢復了芬芳,溫暖。
路小山望着她放在茶几上的手,不覺想起破廟中她扇向自己的耳光,這個女子,對着別人便是溫柔如水,對着自己卻是橫眉冷對,出言不是挖苦就就是諷刺,莫非真是前世的冤家?倒真應了不是冤家不聚頭這句話了。
想着想着,他目中流露出異樣的神色,果然又換來她冷冷的一瞥,還飛快地將那溫軟的手收回袖中。
莊妙融清朗的聲音響起,“小山兄,一直是在江湖上行走嗎?”
靈越心頭一跳,不覺看望路小山,看他如何回答。
路小山微笑,“那倒不是,我也算不上江湖中人,不過是這兩年跟隨師父走東走西,如今師父老人家嫌棄我礙手礙腳,不如自己一個人遊戲江湖輕鬆自在,這才帶着妹妹出來見識見識。”他的目光似笑非笑地瞟過來,眼神齊亮。
“想不到尊師這麼有趣,想必一定是一位世外高人吧?”莊妙融早已看出路小山身上功夫不錯,卻不知來路,故意詢問。
“我那師父脾氣古怪的很,自我投身師門那天起,便讓我立下重誓,絕不能透露師承,否則要天打五雷轟……莊兄,爲了我的這條小命,請寬恕我無法回答。”路小山依舊含着笑,眼眸之中仿若深湖之上的清影水光,流露出崇敬之意。
“原來如此……”莊妙融微笑,又給面前的茶杯一一斟至八分滿,“請用茶……”便不再追問。
路小山端起茶杯,白色蒸騰而上的茶霧,嫋嫋隨風而轉,將他的面容映照得閃爍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