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小山俯下身來,看望銅鏡中的她,眼睛裡似乎燃起一片火焰。“我也更喜歡做路小山,不願意做蕭遠舟。因爲……”
“因爲什麼?”
“因爲蕭遠舟對你不夠好,我不能夠原諒他……”路小山輕輕吻了一下她小巧的耳垂,鏡中的少女頓時驚慌起來,如同一朵水蓮花般嬌羞。
路小山倏然站直了身體,壓制着心中的波動,“阿越,你沐浴吧!”不等靈越回答,他逃也似的離開了房間。
他忽然害怕起來,再這樣下去,會不會作出越禮之舉?
靈越撫着滾燙的臉起身,準備關上窗戶,她有意無意地往對面看去,卻見一雙雪亮的眸子,正定定地看過來,兩人的目光不偏不倚相接,電光火閃之間,那人的眸光露出訝異之色,接着消失不見。
一種奇怪的感覺油然而生,揮之不去。
直到靈越沐浴完畢換好衣衫,她腦海之中依舊不停地閃現那雙眸子。
難道那人是陶婆婆易容而成?
她認出自己了嗎?
靈越若無所思地坐在樓下的飯桌邊,筷子來回攪着麪條。
“阿越沒有胃口嗎?”路小山已經吃完了一碗麪,見她心不在焉,關切地問。
“啊……不是!只是我方纔見到天字號的人露面了,覺得奇怪罷了。”她悶悶地回答。
“有多奇怪?”
“我覺得她好像認識我……”
“你看清楚她的樣子了嗎?”
“沒有……”
“是他麼?”路小山忽然露出了微笑。“和掌櫃說話的那個人。”
靈越扭過頭去,那是個年輕少年,僅有十八九歲的樣子,身穿綠如雅竹的長袍,雙眼如浸在秋水之中的黑曜石,不經意就吸引人注意,無法轉移視線。
他彷彿也感覺到了她的注視,目光微微一轉,看向她這邊。
靈越趕緊轉頭,低頭大口吃麪,對面的路小山撲哧一笑,往她碗中夾了一筷雞腿。
“多吃一點,最近那麼瘦……”他說,忽而壓低聲音:“那人向我們走來了!”
話音未落,一個溫潤的聲音在靈越身後響起,“在下柳飛卿,與二位雖是初見,卻恍若故交,不知兄臺可願共飲這綠蟻酒?”
路小山嘴角泛起了他那懶散,瀟灑的微笑:“如此冬夜,有美酒相伴,共話西窗,豈非人生一大快事? 柳兄,不必拘禮,請坐!”
柳飛卿轉到靈越的面前,含笑坐了下來,將手中的酒罈放在桌子上,旋開蓋子,頓時酒香四溢,芳香醉人,就連坐在旁邊的食客也紛紛探過頭來。
“好酒!”路小山當即讚道。
“尚未請教兩位高姓大名?”柳飛卿的眼睛輕輕掃過靈越,又望向路小山。
“在下路小山,路邊的一座小山。”
“路兄的名字真是又有趣又好記……這位姑娘?”柳飛卿的一雙眼睛凝在靈越身上,靈越只覺得那種似被漩渦吸住的感覺又來了。
“我叫靈越。”她避開他的眼睛,第一次覺得這世間怎會有這樣好看的少年。他沒有沈庭芝的俊朗明毅,也沒有莊妙融的飄逸出塵,不像路小山的英氣勃勃,也不似慕容白的豪邁冷峻,但是隻需要看他一眼,哪怕是不經意的一眼,就能強烈被他吸引。
“好名字!”少年微微一笑,令人想到江南漫天飄灑的雨珠,微溼的氤氳水霧,清新並且溫柔。
他取過三隻白瓷杯,一一斟滿。靈越發現他的手雪白細膩,幾乎與酒杯的瓷白之色融爲一體。
“柳兄,是哪裡人呢?”路小山隨口問道。
“飛卿乃是大理人氏。剛從京城辦完事,準備回鄉。路兄和靈越姑娘呢?”
“我們閒來無事,結伴遊山玩水罷了……”
“路兄寄情山水,真是好雅興。”柳飛卿舉起酒杯,杯中綠蟻新酒,純淨如玉,“如此冬夜相聚,實在有緣,飛卿先乾爲敬。”他微笑着一飲而盡。
靈越輕輕拈起酒杯,手中的銀針悄然試探,並未變色,她朝路小山微微頷首,路小山舉杯笑道:“好,不醉不歸。”
柳飛卿招手,店小二殷勤上來招呼:“柳公子,有何吩咐?”
“取一個羊肉鍋子來,肉要嫩,碳要淨。”
店小二應着,不多時取來一口大砂鍋來,這鍋倒也奇特,中間是火芯,周圍一卷的空格里裝菜,蓋中間的圓孔從火芯上套下,鍋子下部有火門,木炭在火芯內自燃,灰落在與鍋子燒成一體的火板上。又另用白瓷盤,裝了幹黃花、葫條、幹豆角、鮮白蘿蔔條等各種菜蔬,玲琅滿目地擺了滿桌。一時炭火熊熊,鍋內羊肉湯翻滾,整個旅店飄着濃濃的香氣。
“想不道如此邊陲小店,竟有如此美味的鍋子!”路小山忍不住擊節長嘆。
“飛卿常來常往,這一路好的食肆,早已瞭然如心。”柳飛卿 漆黑的眸子如同墨玉,整個人在燭火下顯出既清雅且清幽的韻味,他的目光偶爾掃到靈越身上,卻又是輕輕一轉,渾似不在意。
難道他不是天字號的住客?
靈越不覺得困惑起來。
三個人一邊飲酒一邊閒聊,不過說些江湖軼事,路途所見,漸漸月至中天,夜色如幕,萬千星子明滅如珠。
等到話別之時,路小山和靈越的臉上已經半是酡紅。柳飛卿卻軟下身去,口中吟唱:“人生得意須盡歡……”
兩個美麗的少女含笑走來,扶住柳飛卿,“公子,你喝醉了。”她們的官話說得極爲動聽,卻帶有一點說不出來的口音,彷彿燕子的呢喃,無端端地多了幾分柔情。
“酒逢知己千杯少,我沒有醉……”
少女們撲哧一笑,“公子,我們扶你回房去。”當下左右架住柳飛卿,朝靈越和路小山微微點頭,朝樓上走去。
靈越拉拉路小山的衣袖,也跟着上了樓,卻見少女們並未朝天字號房走去,進了人字號房間。
“看來我猜錯了……”路小山說,“但是我觀察過整個旅店的人,似乎都沒有什麼可疑。那輛馬車還停在後院。”
“那他們應該還在旅店,我們再看看。”
兩個人路過天字號房間的時候,發現房門依舊緊緊關閉,沒有燈光,也聽不到什麼動靜和人聲。
路小山將靈越送回房間,卻沒有立刻就走,也沒有進門,只是倚在門邊,看着靈越。這英氣勃勃的少年嘴角微微向上,不笑時也似帶着三分笑意。
“阿越,今天趕了一天的路還不睡嗎?”
“我看一會書,等會就睡。你快去睡吧!”靈越在燈下,翻看着錦娘留下的《古詩十九首》,她一直無法參透其中的玄機。
“好……”他簡單地應着,爲她帶上房門,門合上的那一剎那,他看到靈越的身影清秀纖細,靜謐平和,在一片黑暗之中,彷彿散發着溫暖的光暈,令他的心也變得寧靜。他溫柔地凝視片刻,依依不捨地關上了門。
這一夜,或許因爲喝了幾杯綠蟻酒,路小山睡得十分香甜,竟連夢都未做一個。
睜眼醒來,窗外的陽光已撲面而來,照在牀上的老藍色的棉被上,光柱之中,暗塵飛揚。
他穿上衣服,簡單梳洗,輕輕去敲隔壁的門:“阿越,你醒了沒有?”
靈越沒有應聲。
“阿越!阿越!”他又敲了幾下,叫了起來。
屋裡還是沒有動靜。
“這個小懶蟲!”他笑了笑,高大的身材靠在牆上,搓了搓冰冷的手。
腳下卻似踩了什麼東西,他輕輕移開腳,一處瑩白的光微微閃爍,他蹲身下去一看,原來是一隻女子所佩的耳墜。
他撿了起來,那耳墜極小,不過是米粒大的一隻小珍珠,看着十分眼熟。
路小山心念數轉,心頭突出泛起一陣陣寒意,霍然轉身,猛力敲門:“阿越!阿越!”
他掌下用力,一扇門板登時應聲而倒,疾步奔到屋中,身形驟頓,血液也似已爲之凝結,全身立時冰冰冷冷—屋裡沒有人!
靈越不見了!她的牀上,被褥整整齊齊,似不曾入睡。行囊仍在,他摸了摸,裡面的衣物並未減少。
桌子上,蠟燭已盡,《古詩十九首》還攤開着,映入眼簾的正是“涉江採芙蓉”一詩。路小山的手指掠過紙面,指尖上卻似摸到微微的灰塵,他下意識湊到鼻子嗅了嗅,淡淡的幽香若有若無。
他的眼前隨即閃過一絲眩暈的感覺。
是迷香!好厲害的迷香!
他奔到大開着的窗戶邊,金色的陽光直奔而入,清冷而又熱烈。探頭望向後院,馬廄旁原本停靠着馬車的位置,如今空空如也!
明明是寒冬,路小山額上的汗珠,有如葉上朝露,一粒粒迸發而出。
“我真是該死!”他匆匆將靈越的東西收好,捲起行囊,躍窗而出。
小黑和小白依舊在安然地吃草,餵馬的夥計正是昨天的小二,見了他,揚起笑臉招呼:“公子,這麼早!”
“昨天的馬車呢?”
“啊,你朋友走了,怎麼沒跟你打招呼嗎?好像是家眷生個重病,火急火燎的,半夜就退房走了。”
路小山的心如同被一隻大手攥緊,他將行李套好,逼迫自己冷靜下來,不可因怒火而失去了理性。
他翻身躍上大白的馬背,出了院門,朝西南疾馳而去。
然而直到晌午,都未瞧見那輛掛着琉璃燈馬車的影子。
難道他追錯了方向?
路小山駐馬而立,望着四周起伏的山峰,一山青,一山黃,一山濃,一山淡,層層峰巒,茫茫曠野,幾隻老鷹盤旋而下,聲聲叫鳴。他再也無法壓制住翻騰的恐慌,在心中不斷地輕輕呼喚:
阿越,阿越,你有沒有事呢?